對於一則沒有具體文獻可參考的籠統傳說,這已經是個不算太差的開始。
如果能到現場仔細看看它,必定能發現某些蛛絲馬跡,非常細微,沒有人會認真看待卻又至關事件核心的那種。
晚近還出現部份另一觀點的論述,說法大約是:樹靈塔其實是用來表彰時稱大日本帝國在殖民地山里間耕耘永續林業的功績,而非記念樹的犧牲或鎮壓老木的惡靈,一九三四年時逢阿里山林場開發二十五週年紀念,次年又是始政四十週年紀念,再加上塔的不遠處就有一九三二年建成的琴山河合博士旌功碑,據此推測,絕對不會有人把鎮壓惡靈的塔跟歌功頌德的紀念碑擺在一起觸人楣頭。
兩面的說法都稍稍有一丁點邏輯可循,但都同樣牽強附會,跟林場的山霧一樣白茫茫看不清,世界上類似這樣亂七八糟的謠言多得是,只要有人的地方隨便就能聽到幾個,而且每個人說法都會不同。
但我卻感覺這不只是個瞎編的傳說而已。
原因可能比傳說本身更荒謬。
我不記得觸口村的許多事,卻清楚記得姊姊在這村跟我說過樹靈塔的故事,而且似乎親眼看過樹靈。
這件事幾乎不可能,因為那時候我還未滿四足歲,從醫學上來看的話還算是個嬰兒,世界上到底有幾個人能清楚記得四歲之前經歷過的事情呢?機率實在太小。
也沒辦法向姊姊求證,她已經死了好幾年,除了夢,沒有用其他形式在我面前再次出現過。
而關於這個傳說,姊姊是從爺那裡聽來,她說爺在很年輕的時候,為了躲避家裡因鴉片而起的龐大債務流亡到這村落,舊時的觸口很熱鬧不難找到工作餬口,矛盾的是,那是因為當時臺十八線還沒開通,山上的人會來這裡跟山外的人交換物資,木頭、農產品、豬肉之類的,人們才不得已聚集在這山的入口。
爺後來就是靠交換物資維生,不當挑伕幫人擔貨上下山也不賣命榨腦油之後就靠賣豬肉維生,把豬的屠體切成一塊一塊,賣給村民或賣給山上的人,偶爾也賣山裡面抓到的不是豬的某些動物,穿山甲那類比豬肉罕見點的。
講起跟爺有關的事情時姊姊總是很快樂,我想不透一個只在故鄉生活到八歲就離家的小女生怎麼能記得那麼多細節,也許是某種罕見的超憶綜合症,但機率同樣太小,也不符合典型症狀。
比較可能是姊姊懷念待在觸口的時光,她的情感自動補足大多數空白的記憶片段,時間一久,對她而言這些情感與想像就與回憶斷片結合,變成具體的記憶存在她的大腦中,然後她轉述給我,存進我的大腦裡某處。
很真摯,但不真實。
因此只能先從塔本身開始,塔不是病患,不會說話,但也不會說謊,沒辦法記憶,因此也不會記錯事情,或是幫無聊的日常生活加油添醋,變成恐怖傳說好讓回憶感覺更精彩,讓聽的人更興奮。
我想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馬上決定參加這個原本想盡辦法拒絕的會議,待在醫院裡,人生不是自己的,就算只是接受人指使做做檢驗之類的繁雜工作,也往往忙到需要夠好的藉口才能離開夠久,想有餘裕悠閒時間看塔,必要使點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