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和媽媽的記憶多半都是在市場裡:永康市場、鴨母寮、水仙宮、兵仔市、尚青,還有一個有碗粿阿姨、好吃肉鬆、不破皮煎魚的不知名黃昏市場。某一次我們去看明華園的戶外歌仔戲《水淹金山寺》甚至巧遇碗粿阿姨,只可惜在黃昏市場收掉之前,都沒有試過煎台上焦香的的米粿。
菜市場裡的阿姨們總是有著比班上最吵同學還響亮的嗓門,不論是稱讚還是討價還價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阿姨們看到我魚頭吃得乾淨,就會說果然是臺南孩子;阿姨們從我媽那得知這次考了班上第一名,就會跟其他客人分享這個孩子又乖又會唸書。雖然長大後我知道多半都是場面話、我既不乖也不那麼愛唸書,但小朋友聽到大人的稱讚,還是會因為獲得關注而自我肯定,一天糊裡糊塗卻也開心地就過了。
通常在兵仔市走走晃晃完,我的手上會多出一堆媽媽靠著臺語吆喝、殺價過的東西們,不論是隨時準備進軍五臟廟的小零食、等著回家癱在砧板上的鮮魚花枝,還是穿在身上耀武揚威的衣著,市場幾乎可以解決所有買賣相關的疑難雜症。從小就在市場打滾的我,自然是耳濡目染學會一些談判技巧。認命地幫媽媽提菜、在媽媽猶豫要給姐姐買什麼午餐時給出兼顧喜好和CP值的建議,待採買告一段落,媽媽會問:「你想吃什麼嗎?」
這就是一上午提得滿頭大汗、不惜跟其他阿桑們在水果攤肉搏的勝利鐘聲!我會識相地說:「下水湯最近了,我想喝下水湯!」然後媽媽就會騎著她舊舊的小藍摩托車,從兵仔市的出口直騎三分鐘往左轉,抵達我的愛店——銀龍下水湯。店名是我自己起的,小朋友想法很單純,把最有印象的跟最喜歡的合在一起就是那家店的名字。店裡有一個大魚缸裡面住著一條長長、銀銀亮亮的大銀龍魚,菜單上我最喜歡的食物是下水湯,所以是銀龍下水湯。其實菜單上還有許多選項:雞肉飯、肉燥飯、冬菜鴨肉麵米粉冬粉、花生豬腳、各種鴨內臟湯,不過下水湯還是我最最喜歡的。
要說特別在哪裡,可能就是店家用的下水特別新鮮吧?灶台旁有一個擺滿新鮮食材的透明冰櫃,而國小生的視野所及,正是放在不銹鋼托盤中切好如花瓣的下水。顏色是豬肝般的暗紅色,但看不到多餘的脂肪和組織。鴨胗打上花刀後薄薄切片,用開水川燙半分鐘後跟芹菜珠、冬菜碎放到白色的玻璃瓷碗,再沖入慢燉的鴨高湯,一碗熱騰騰的下水湯不到一分鐘即可上桌。老闆會在煮湯的同時,快手將我們點好的雞肉飯組裝完成:在冒著熱氣的白飯上均勻鋪一層雞肉絲,淋上鹹鹹甜甜的醬汁和一點雞油增香,最後夾一小筷子的開胃醃蘿蔔絲,點餐到上桌只要五分鐘,完美回應我在耗盡力氣後,不想等待的急切心情。
下水吃起來爽脆、沒有任何的腥羶味,再喝一口已經聚集所有精華,還被冬菜昇華過的清湯,我沒有辦法說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但那種質樸簡單、不被過度調味的鮮美,是我不曾在要價上萬的館子找到過的。上菜很快,進食也很快,不用五分鐘桌上所有碗都會空掉,取而代之的是斷斷續續的飽嗝聲。
不記得多少年前,有著大耳朵、長得十分福相的老闆和不苟言笑的嚴肅老闆娘決定移民,銀龍和下水湯就此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北上唸書後一年回臺南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也不曉得銀龍至今去了哪裡、老闆娘夫婦是不是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大展他們的手藝,用簡單的下水湯打動人心。偶爾會抬頭看看天空再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坐在後座、拐個彎就是銀龍下水湯,不只是那碗湯,有時我也會很想念孩提時代那個單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