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知名茶居的鐵閘嘩啦啦捲起,白瓷茶盅叩擊酸枝圓桌的聲響,驚醒了中環金融街未眠的霓虹。氤氳蒸氣裡浮著「水滾茶靚」的牌匾,墨跡斑駁處恰似嶺南百年煙水。
穿白衫黑褲的侍應阿祥推著點心車,車輪碾過柚木地板發出鯨魚骨般的呻吟。他眼角餘光掃過卡座裡穿真絲唐裝的老者,那人正用象牙筷尖挑開蝦餃晶瑩的褶皺,動作精準如解剖宋官窯的冰裂紋。角落的報販林伯啜著釅茶讀馬經,茶漬在某報頭版城中富豪訃告上暈開墨花,恍若給時代蓋了枚硃砂閒章。
二樓雅座忽起爭執。戴勞力士的中年漢子拍案怒斥:「蝦餃得三粒?舊時明明四粒!」跑堂少年垂首賠笑,渾然不覺自己正踩在傳統與通脹的天平上。窗外叮叮車掠過德輔道中的百年軌跡,車廂裡韓團少女咬著珍珠奶茶吸管,與茶樓窗內咬著鹹水角的旗袍阿婆,隔著玻璃演繹時空的蒙太奇。
點心車底層藏著秘道。腸粉蒸籠掀開時竄出的白霧,原是鄭板橋筆下的墨竹化成了精;叉燒包裂開的十字,分明是《聖經》啟示錄裡的封印。戴金絲眼鏡的金融才俊咬破流沙包,黃金內餡淌過英式骨瓷碟,竟與維港對岸的納斯達克指數曲線暗合。
跑堂阿姐拎著銅壺穿梭如穿花蝴蝶,滾水注入茶盅激起的漩渦。牆上「一盅兩件」的書法真跡微微捲邊,像極了林風眠畫中仕女欲說還休的唇角。有位穿校服的少女在帳簿上寫微積分公式,原子筆尖划過「桃李滿門宴每席八百八」的價目表,數字與符號在宣紙上跳起量子糾纏的探戈。
午後三時,陽光斜斜切過「西關世家」的雕花屏風。穿香雲紗的瞽師拉起椰胡,〈客途秋恨〉的南音在冷氣機滴水聲裡斷續飄搖。某張留有豉汁鳳爪抓痕的檯布,忽然洇出張愛玲《半生緣》裡顧曼楨的眼淚。穿polo衫的地產經紀數著佣金單,指間計算機按鍵聲竟與木魚敲擊《金剛經》的節奏不謀而合。
當最後一籠馬拉糕被染金髮的青年蘸盡煉奶,霓虹燈管在蝦餃蒸籠投下賽博朋克的陰影。穿唐裝的老茶客顫巍巍起身,將吃剩的雞骨用副刊仔細包好——那上面的專欄正漸漸被油漬浸透成泛黃的江湖。
茶樓打烊時,阿祥擦拭著「禮失求諸野」的桃木楹聯,月光忽然將他的身影拉長成清明上河圖裡的汴京腳夫。德成按當舖的霓虹在對街閃爍,當票編號恰是王家衛《2046》裡周慕雲寫小說的房間號碼。此時某張圓桌底下,半片蓮蓉酥與半根法式可頌,正在蟑螂注視下進行後殖民主義的對話。
這座不夜茶樓恰似香江歲月的生動寫照。我們在蝦餃細摺間窺見手藝傳承的匠心,於茶湯氤氳裡品味時光沉澱的況味。當西多士邂逅法式吐司,當普洱交融卡布奇諾,蒸籠裡升騰的不僅是熱氣,更是多元文化交織的芬芳。老灶新火綿延不息,煲煮著這方水土獨有的生活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