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第三百窟壁畫褪色的蓮花紋樣裡,藏著三尊北魏泥塑菩薩。歷代僧侶在窟前燃燈時,總愛以三根燈芯共浸一盞酥油。世人皆道佛門「一心三觀」玄妙,卻不知天女垂眸俯瞰人間,見眾生眉間皆閃爍著三昧真火:世界觀是星宿排列的經緯,人生觀如暗夜求索的燈盞,價值觀恰似持燈者掌心的溫度。
初見世界觀者,常在雅典學院廊柱下摹刻幾何定理,或在長安朱雀大街數算胡商駝鈴。十九世紀的維多利亞港,蒸汽船桅杆刺破的霧靄中,行船人對著六分儀校準經緯度,卻不知馬禮遜在燈塔下翻譯的《道德經》正悄然改寫文明坐標。我曾在加德滿都河谷見苦行僧用孔雀羽毛丈量恆河沙數,老者在菩提樹下用銀匙攪動錫蘭紅茶,茶沫漩渦倒映著佛塔尖的銀月——原來世界觀不過是造物主隨手撒落的碎鏡,每個稜面都折射著永恆的局部真相。
深秋拜訪京都大德寺,茶室「孤篷庵」的竹水琴敲打著永樂年間的節奏。茶匠千利休將唐物茶筅浸入井水時,水紋漾開的剎那,忽然懂得人生觀原是茶筅在茶碗劃出的弧線:金閣寺足利義滿的黃金茶器,終究不若一休和尚的竹節茶杓來得清寂。正如蘇格拉底飲下毒酒時,指尖摩挲的陶杯裂紋;王陽明龍場悟道夜,石穴滴落的水珠在青苔寫下「知行」二字。人生這碗茶,有人執著於天目建盞的曜變斑紋,有人寧取越窯青瓷的雨過天青色。
茶烟未散,忽闻江上琵琶。白居易在潯陽江頭濕透青衫時,猶記當年科場筆鋒如劍。價值觀原是文人硯池裡的墨錠,有人磨出顏筋柳骨,有人寫就狂草飛白。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割肉的天平,與范仲淹義莊的米斗,竟都是丈量人性的器具。猶太先知在哭牆縫隙塞入的禱文,與蘇東坡在赤壁石壁題寫的「大江東去」,原來共用著同種精神砝碼。當張岱在西湖雪夜撐舟赴湖心亭,他懷中捂著的黃酒,與普魯斯特追憶的瑪德琳蛋糕,皆是價值觀在時光窖藏中發酵的滋味。
暮色漫過莫高窟九層飛簷,最後一縷夕陽撫過菩薩低垂的眼簾。守窟人點起酥油燈,三根燈芯在蓮花盞中糾纏共生。忽然明白:世界觀是蒼穹投射在大地的經緯線,人生觀是旅人用足印繡出的等高線,價值觀則是心靈羅盤在風暴中的定針術。三昧真火終究要熔鑄成青銅鏡——照見敦煌畫工指尖的礦彩,映出茶聖陸羽鬢角的霜雪,最後凝固成我們瞳孔深處的星光。
此刻香港太平山頂霧鎖維港,中環寫字樓的霓虹與大嶼山天壇大佛的琉璃金身交相輝映。電車叮噹聲裡,忽憶歌德臨終前在魏瑪老宅寫下的箴言:「真理屬於人類,謬誤屬於時代。」原來三觀交融處,正是文明長河最湍急的漩渦,亦是人性星空最璀璨的星座。且看維多利亞港的渡輪劃開浪痕,那轉瞬即逝的水紋,何嘗不是永恆的宇宙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