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時在倫敦查令十字街的咖啡館,瞥見玻璃窗外一位華裔老嫗彎腰撿拾被風捲走的圍巾。她裹著深灰呢絨大衣,指節發白的右手緊攥著褪色的紅繩結,倒像握住一縷被大西洋季風吹散的故鄉魂。牆角留聲機正播著拉威爾《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霎時恍見九龍城寨晾衣竿上翻飛的萬國旗,與泰晤士河畔的鴿群重疊成斑駁的剪影。
十七世紀荷蘭商船「金獅號」水手在航海日誌裡記載:爪哇島的原住民將漂洋過海者稱作「月影族」,因其生命軌跡總在潮汐漲退間明滅。這倒令我想起尖沙咀鐘樓下彈奏《二泉映月》的盲翁,他琴匣裡壓著泛黃的船票,1962年9月15日由上海十六鋪碼頭至港澳碼頭,墨跡暈染處恰似黃浦江的漣漪。移民史原是部未完成的《廣陵散》,每個休止符都凝著鹽粒般的鄉愁。
紐約下城洗衣房遇到的老伯用粵語混著西班牙語喃喃:「熨斗蒸汽可比故鄉炊煙暖呵。」他將每件襯衫熨得筆挺如清明祭祖的紙紮人,袖口摺痕裡卻藏著哈瓦那唐人街的棕櫚影。忽憶北宋郭熙《林泉高致》所謂「三遠法」,移民何嘗不是平遠、高遠、深遠的立體拓印?在巴黎十三區的亞超貨架前,越南婦人輕撫著魚露玻璃瓶,指尖在醃漬檸檬與法棍麵包間丈量湄公河三角洲到塞納河岸的緯度差。
唐人街燈籠總在元宵夜格外猩紅,像未癒合的臍帶傷口。去年清明在溫哥華中山公園,見白髮老翁以毛筆蘸雨水,在青石板上反覆寫「歸」字。水痕未乾即被西風舔去,倒似張騫鑿空西域時遺落的帛書,在兩千年時空裡反覆潮解。玄奘《大唐西域記》載龜茲國有「移影壁」,能照出來世故里模樣——今人手機相冊何嘗不是數位化的移影壁?滑動間盡是祠堂門楣的裂紋與移民局鋼印的摺光。
曼哈頓橋下的流浪詩人將中文俳句刻在楓糖漿罐頭:紐約雪/融成廣式糖水/撈不起湯圓。這讓我想起里爾克《杜伊諾哀歌》裡的永恆鄉愁——移民本是會走動的甲骨文,每道裂紋都在重組文化基因。在多倫多地下鐵,聽見少女用粵語背誦「少小離家老大回」,音調起伏如維多利亞港的浪,卻在央街站台撞碎成四散的平仄。
蒙特利爾舊港的霧晨,猶太古董商向我展示1947年的上海難民簽證。泛黃紙頁上,法語花體字與漢字印章交纏如連理枝,見證著文明如何在流徙中嫁接。忽悟《莊子》「相濡以沫」的真諦:當淡水魚與海水魚在紅海海底相遇,吐出的泡沫會凝成第三種鹽度。正似橫濱中華街的麻婆豆腐添了味醂,伊斯坦堡大巴扎的宣紙浸透茴香氣息。
深夜翻讀帕慕克《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燈影搖落處竟浮現重慶大廈的霓虹招牌。那些鑲嵌在防火門上的各國貨幣,何嘗不是當代《清明上河圖》的碎片?移民史原是部倒寫的《山海經》,每個「異鄉人」都是活體註腳,在經緯線交錯處重新定義故鄉的經度與緯度。
此刻寫字檯前的巴西咖啡涼了,杯底沉澱著未及言說的閩南童謠。窗櫺積雪漸融,恍惚化作九份山城的雨絲。終於懂得波斯詩人魯米那句話:異鄉人左手捧著家鄉土,右手已長出新大陸的根鬚。候鳥從不迷途,牠們只是把歸巢的座標刻在羽軸的星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