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在黃州江畔拾起一枚鵝卵石,指腹摩挲出千層年輪的溫潤。這位北宋文豪終其一生都在學習何謂「自喜漸不為人識」,卻在四十七歲那年才在漁樵煙水間頓悟——原來人類的進化史,不過是將情慾熬成慈悲的過程。
我們在情場修行的痕跡,總被歷史長河沖刷成鵝卵石的姿態。維多利亞時代的淑女用羽毛筆書寫密信,將顫慄的愛意壓縮成十四行詩的韻腳;平安朝的紫式部於源氏物語中鋪陳三千情絲,卻在葛藤纏繞處留白。情愛課堂最詭譎之處,在於我們總以為自己是執筆人,殊不知早已成為他人筆尖滲出的墨漬。
少年時讀《神曲》,驚覺但丁穿越煉獄時仍緊攥著貝緹麗彩的幻影。那位佛羅倫斯詩人用半世紀雕琢詩行,方知地獄最深處不是寒冰而是餘溫尚存的心跳。香港灣仔的霓虹燈下,多少夜歸人反覆排練告白臺詞,卻在便利店轉角與命定之人擦肩而過。此等永恆的錯位,恰似敦煌藏經洞的經卷,要在千年風沙後方顯露真容。
葉慈在《當你年老時》寫下「愛你盛放時的容顏,更愛你虔誠靈魂的皺紋」,這般覺悟需以多少個春去秋來換取?昔日在巴黎左岸咖啡館,沙特與西蒙波娃各自書寫他人的情書,在自由與佔有的辯證中織就存在主義的錦繡。情場裡的量子糾纏,竟比薛丁格的貓更撲朔迷離。
某夜翻檢舊物,觸及泛黃信箋上乾涸的淚痕。那些未寄出的情書在抽屜深處自成生態系,蟄伏的真心話化作孢子,每逢梅雨時節便在記憶牆角萌發新芽。張愛玲說「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可曾想過低到塵埃裡的花籽,正暗合植物向地性的生存智慧?
倫敦塔橋下的賣藝人拉奏《愛的悲愴》,琴盒裡散落各國硬幣閃著相似的微光。佛洛伊德將情慾壓縮成力比多方程式,敦煌壁畫的飛天卻在反掌間灑落滿天花雨。原來最高明的愛情哲學,藏在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十五塊頑石置於白砂紋路間,任憑觀者從任何角度都無法盡收眼底。
如今的智能手機能計算相遇機率,卻算不出眼神交會的剎那該如何收斂心跳分貝。達文西手稿邊緣的塗鴉,畢卡索藍色時期的憂鬱,莫不是藝術家與繆斯女神未完成的對話殘篇。我們在社交媒體練習曖昧的平仄,殊不知大數據演算法正將悸動解析成二進制代碼。
終有一日明瞭,所謂終生學習,不過是將年少時錯寫的情書,用餘生墨蹟層層覆蓋。猶如羅塞塔石碑上的三體銘文,希臘文、古埃及象形文與世俗體,終究都在訴說同個真理:在愛的迷宮裡,每道傷痕都是指引歸途的星圖。王爾德在獄中寫道「每個聖人都有過去,每個罪人都有未來」,原來我們畢生修習的,是如何將遺憾熬煮成琥珀的技藝。
天星碼頭最後一班渡輪鳴笛時,我看見月光在維港灑下銀色五線譜。那些未及譜成曲調的心事,終將在潮汐往復間沉澱為智慧結晶——正如大英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不過是某個埃及少女用來盛放眼淚的雪花石膏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