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的濕氣裹著霓虹滲入茶餐廳卡座,玻璃杯底凝著一層薄霧。侍應阿姐用抹布擦檯面的姿勢,像極了敦煌壁畫裡飛天揚袖的殘影。隔壁桌老茶客將凍檸茶的吸管咬成扁平,齒痕疊著齒痕,竟在塑膠管面鑿出微型的清明上河圖。
這便是人間。玻璃門開闔吞吐著眾生相,穿校服的少年用匙羹攪動碗底的沙嗲牛肉,如同占卜師解讀命運殘渣。街角報攤阿伯將雜誌封面上的春光豔色摺成紙船,任其順著簷前雨漂流。誰說風雨過後必有彩虹?我看見對街地產經紀被雨水澆褪的髮膠,倒像極了希臘神話裡被海風蝕去金冠的船長。
西環舊樓梯間的霉斑年年增生,猶如老嫗臉上的壽斑。三樓劏房傳來稚童背誦《聲律啟蒙》的脆音,平仄撞擊鐵皮牆壁,震落幾片剝落的油漆。樓下當舖老闆正在鑑定一枚婚戒,放大鏡下的K金烙印,原是比甲骨文更蒼涼的偈語。
中環寫字樓的落地窗將維港切割成萬花筒碎片,證券經紀看著電腦螢幕裡的K線圖,突然想起昨夜妻子卸妝時,睫毛膏在眼瞼拖出的黑色淚痕。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終,正如海港城的櫥窗模特永遠穿著當季新裝,卻從未擁有過體溫。
重慶大廈的咖喱香裡,巴基斯坦青年用母語寫著家書,漢字招牌的紅光在他指縫流淌如恆河。便利店女孩將過期飯糰悄悄放進流浪漢的環保袋,這個動作讓她想起老家屋後,母親將剩飯撒給麻雀的清晨。天上人間若值得歌頌,定是這些未及言說的剎那永恆。
我在廟街見過最精妙的命理攤:瞎子用《易經》解構量子力學,枯指在《康熙字典》上比劃弦理論。他說人間是薛定諤的貓箱,未掀蓋時,悲喜皆在概率中沉浮。就像太平山頂的霧,纏住纜車鋼索編織天羅地網,卻在遊客按下快門的瞬間,幻化出宋徽宗瘦金體的鋒芒。
凌晨的渡輪上,醉酒洋水手對著維港唱詠嘆調,聲波震碎滿江燈影。我忽然領悟老子「大音希聲」的真諦——最深切的人間喧嘩,往往靜默如太古星塵。就像深水埗的板間房裡,癌症末期的老裁縫仍在熨燙孫子的畢業禮服,蒸汽裡升騰的,是比佛經更純粹的往生咒。
茶餐廳的蛋撻出爐了,酥皮裂痕如龍門石窟的佛像微笑。那位咬吸管的老茶客忽然開口:「後生仔,知唔知點解凍檸茶永遠飲唔完?」他搖晃杯底的冰塊,「人生苦短,甜酸都在融化時。」玻璃杯壁的水珠沿著百年殖民史蜿蜒而下,在檯布暈開一朵木棉花。
天星碼頭的鐘聲盪開雨幕,我看著情侶在傘下交換口香糖,忽然懂得敦煌飛天為何要逆風執綬。人間的珍貴,不在於風雨後可有彩虹,而在每一滴未落淚水都飽含鹽分,每個未竟之夢皆藏著銀河。就像茶餐廳那杯永遠喝不完的凍檸茶,我們用吸管攪動的,原是恆河沙數的晨昏與共。
維港對岸的霧燈亮了,在雨絲中繡出朦朧的光之經緯。我終於明白,這人間鬧哄哄的值得,不在天上宮闕,而在阿姐抹檯布上的茶漬,在流浪漢袋裡的微溫飯糰,在每雙看過滄桑卻仍願笑對風雲的眼睛。正如蘇軾夜飲東坡醒復醉,推開門的剎那,滿江風雨皆是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