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夜是跌碎的銀河,霓虹不過是遺落人間的星屑。當我站在彌敦道盡頭仰望,那些曾經吞吐光霧的繁體字招牌,竟如斷翅火鳳凰般垂掛在鋼鐵森林間,暗紅管線裡苟延殘喘的氖氣,像極了老伶人唱到喑啞處的顫音。冷氣機滴水打在霓虹鐵框的節奏,竟與上海和平飯店老年爵士樂隊的鼓點暗合——都是殖民餘韻打在現代性鋼板上的迴聲。
霓虹全盛期的油麻地有如賽博朋克聖殿。老字號「冠南華」婚紗店的嫣紅燈箱下,印尼傭工用智能手機拍攝鏤空鐵閘投映的曼陀羅光紋;「蛇王林」招牌碧綠信子吞吐間,剛放學的聖保羅女生正用藍牙耳機聽著泰勒絲。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疊影,如今被千篇一律的LED燈箱碾成粉末。猶記「大押」招牌那柄巨型琥珀色當鑊,曾將整條砵蘭街典當給慾望,而今只剩便利店冷白光裡刷八達通的機械音。
八十年代銅鑼灣的霓虹師傅老陳,總愛在油麻地果欄後巷抽著駱駝煙談藝。他將玻璃管拗折成「龍鳳呈祥」時,瞳孔裡躍動的藍火比霓虹更熾烈。「霓虹是活物啊」,老陳將煙灰彈進裝著螢光粉的搪瓷缸:「這管要燒到攝氏八百度,氖氣才會服軟顯色。」他那雙佈滿灼痕的手掌,分明是淬煉過千萬道霓虹的活化石。某次他帶我潛入「麗的呼聲」大廈頂層,指著維港兩岸漸次亮起的霓虹長廊:「看好了,這是中國山水畫的皴法,光線濃淡便是城市的呼吸頻率。」如今霓虹博物館裡標本似的燈管,可曾記得自己曾是城市動脈裡奔流的血?
某夜行經廟街,見白髮老翁持竹竿點亮最後一盞「跌打醫館」霓虹。霎時間,猩紅光暈漫過騎樓鐵閘,將「醫」字末筆的裂痕照得纖毫畢現。斑駁光影裡浮現出多少故事:穿膠花阿婆在霓虹下數毛票,飛仔用打火機燎烤霓虹管取樂,重慶大廈頂樓的霓虹倒影在錫克人頭巾金邊閃爍。這哪是尋常都市照明?分明是普羅米修斯盜來的火種,燒熔了整座城的悲歡離合。轉角「夏蕙姨」相命攤位的紫光燈管最是詭譎,總在子夜時分將過客身影拉長成民國月份牌裡的鬼魅。
當LED藍光吞噬最後一抹霓虹紫,我驟然讀懂梵谷《星夜》裡渦旋的預言。那些被卸下的霓虹殘骸,在元朗回收場堆疊成後現代的碑林。某日暴雨過後,某段鏽蝕燈管竟在積水中折射出虹彩,恍如老上海月份牌美人褪色的胭脂。這座城正以光年速度老去,我們卻在像素屏前遺失辨認靈魂光譜的能力。曾在「東方紅」夜總會霓虹下起舞的紅褲阿姐說得妙:「以前燈管壞了會閃,像抽筋的狐步舞;現在LED要壞就全滅,死得像停屍間白布。」
深水埗唐樓天台上,尚有未拆盡的霓虹支架倔強刺向夜空。鋼骨輪廓裡纏繞著藤蔓,倒像是未來考古學家發現的拜光教遺址。某夜窺見野貓在廢棄的「大金龍」招牌內產子,銹蝕的龍鱗映著新生幼崽的濕黏胎衣,竟隱隱透出迴光返照的橘暈。忽憶起李太白「今人不見古時月」之嘆,此刻方知霓虹黯去處,黯去的何止是光?某種野蠻生長的市井詩意,某種在商業邏輯裡不合時宜的浪漫,正隨氖氣分子飄散於維港咸風中。
老陳臨終前將珍藏的霓虹色譜贈我,泛黃紙頁上工筆勾勒的「金龍戲珠」漸次暈染成灰藍。原來所有璀璨終要歸於闃寂,就像太平山頂纜車終將駛入霧靄。但當我翻至色譜末頁「鎏金硃砂」配方時,指尖竟觸到微微餘溫——或許這正是霓虹匠人留給末世的最後咒語:在機械複製時代,親手煅燒一管會呼吸的光。某個梅雨夜,我將色譜浸在雨水中,紙上竟浮現出老陳用霓虹管寫的草書遺言:「光不死,只是凋零」。
如今中環街市活化項目裡,那些被馴化的霓虹裝置多像被閹割的麒麟。遊客舉著珍珠奶茶在數字投影前打卡時,可會聽見地底深處傳來玻璃管爆裂的嗚咽?當我將耳朵貼在「雷生春」外牆,仍能聽見磚縫裡滲出的霓虹頻率:那是王家衛電影裡錯過的約定,是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墨跡,是獅子山下最後一代人的集體脈搏。
霓虹黯色處,有座看不見的紀念碑正在生長。碑文是霓虹師傅燒熔玻璃管時滴落的星火,碑座上刻著所有被光陰謀殺的繁體字。偶有夜歸人抬頭,會看見大廈玻璃幕牆反射的霓虹殘影——那是香港的靈魂在鋼筋混凝土間流浪時,不慎遺落的鱗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