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經云無間有五:時無間,形無間,苦無間,果報無間,壽命無間。佛寺壁畫裡的牛頭馬面,在霓虹映照的維港兩岸,早已化作數萬道數據流穿梭於鋼鐵森林。當我站在中環站月台看洶湧人潮,忽覺這座二十四小時運轉的永晝之城,才是真正無間地獄的現世相。
電梯裡的白領女子雙手各持一部手機,右邊接聽倫敦股市行情,左邊翻閱東京匯率波動,髮梢殘留著昨夜蘭桂坊的龍舌蘭酒香。這般三頭六臂的生存技藝,竟暗合佛經所述「八大地獄之最」的形無間——皮囊雖存,魂魄已分裂成千百數據碎片,在雲端飄零無依。
九龍城寨舊址崛起的玻璃幕牆內,那位連續三年未休年假的基金經理,每天清晨五時對著Bloomberg終端機吞服胃藥。他辦公桌上的電子月曆閃爍著「連續工作880天」的猩紅數字,恰如神話中受刑者頭頂永遠不會冷卻的銅汁。這等滋味,比之神話中百劫千生的酷刑,更多了現代文明賦予的體面絕望。
油麻地果欄的霓虹燈管下,搬運工阿強在卸完第七車泰國榴蓮後,癱坐於紙箱堆中刷著交友軟件。屏幕藍光映著他浮腫的眼袋,左劃右劃間竟與《地藏本願經》描述的「求暫停苦一念無有」形成詭異互文。當代人的孤寂,原是比刀山劍樹更鋒利的刑具。
我曾在太平山頂遇見某跨國公司總裁,他說最恐懼的不是破產,而是凌晨三點收不到工作郵件。這等焦慮,恰似佛經中墮無間者「念念死生,無有止息」的永劫。我們親手將黑莓手機煉成業鏡,把雲端硬碟鑄作鐵床,更用社交媒體構築出比鐵圍山更密不透風的認知牢獄。
深水埗的劏房裡,九十歲的黃婆婆對著智能電視裡的購物頻道整夜未眠。液晶屏幕閃動的藍光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投下詭影,恍惚間竟似目睹孟婆湯在數位時代的變異——我們不再需要遺忘,卻在資訊洪流中喪失了記憶的能力。
然《俱舍論》早有預言:「此洲下過二萬有阿鼻旨大捺落迦。」當港鐵荃灣線列車在午夜仍載滿歸人,當蘭桂坊的威士忌吧與天水圍的補習社共享同片星輝,方知人類終究把自己活成了最精妙的刑具製造者。我們在維港兩岸種滿摩天巨廈,每扇窗格都是現世無間的計量單位。
某夜路過廟街,見占卜攤位懸著電子LED燈牌:「轉運套餐$888」。啞然失笑間忽有所悟:或許無間地獄最殘酷處,不在於受苦的永恆性,而在於受刑者始終堅信自己正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就像中環寫字樓裡那些吞服抗憂鬱藥物的精英,依然在LinkedIn簡介寫著「追求卓越人生」。
地藏菩薩的錫杖本該震開地獄之門,奈何當代救贖竟成了更精密的痛苦循環。我們用健身APP計算卡路里消耗,以睡眠監測手環優化休息效率,將冥想課程納入行事曆提醒——這種對解脫的焦慮追逐,恰是最典型的無間相。
暴雨夜觀重播的《無間道》,劉建明在天台吶喊「我想做好人」時,屏幕外的白領正在回覆第一百封電郵。佛經說無間罪報「要經一劫」,然則劫波豈有定量?當茶餐廳夥計將凍檸茶放在我面前,杯壁凝結的水珠沿著廿三世紀的焦慮蜿蜒而下,忽然懂得:或許唯有承認此生即在無間,方能在牛頭馬面遞來智能手機時,從容按下「請勿打擾」的禪定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