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塘火車站月台上,兩排鐵軌在暮色中閃著冷光。軌道自新界荒原蜿蜒至此,裂成三股:一股奔向紅磡海港,一股鑽進獅子山隧道,一股沒入旺角霓虹深處。我常在此處觀察旅人睫毛上懸著的倒影——中學女生隔著月台與初戀揮手作別,白髮老翁在錯車瞬間瞥見三十年前離散的胞弟,紅絲絨旗袍的上海少婦凝視鐵軌縫隙間搖曳的野菊。命運的經緯線,原是這般在鋼鐵與肌膚間游移。
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曾說命運是無數琥珀珠子,被看不見的絲線貫穿成項鍊。然我寧願相信它更像維多利亞港的渡輪航跡:某艘天星小輪劃破的浪紋,在與對岸渡輪的航跡交會瞬間,便誕生新的分岔。四十年來我在啟德機場舊址散步,總會踩著當年跑道殘留的瀝青裂縫行走。那些交錯裂痕恰如掌心事業線,教我想起十六歲在黃大仙祠解籤時,相士用放大鏡端詳我掌紋驚嘆:「這斷續如敦煌壁畫飛天綾的紋路,是要在莫高窟與靈隱寺間往返三十六次啊!」
命運最弔詭處在於其雙重性。敦煌莫高窟的飛天藻井,畫師運筆時既要遵循千年經變圖的程式,又得在青金石顏料暈染間藏入私密祈願。這與十四世紀佛羅倫薩工匠在聖十字教堂穹頂作畫時的心境有何不同?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畫《創世紀》時,教宗朱利亞二世的長矛正抵著他脊梁,可那亞當伸向上帝的指尖,仍顫動著突破宿命的渴望。
某夜整理舊物,翻出1983年暴雨中攝於淺水灣的泛黃相片:穿喇叭褲的少女赤足奔向浪花,身後沙灘遺落著普魯斯特小說集,面前是拍岸驚濤捲起的《洛神賦》殘卷。相紙摺痕竟與我掌中智慧線的斷續完全吻合。這讓我想起李清照《金石錄後序》的喟嘆:聚散如潮信,縱有金石錄得紋路,難留指縫間沙粒的形狀。
物理學家說量子糾纏猶如命運的雙面刺繡。這倒與宋徽宗的「雨過天青」釉色相通——汝窯匠人某次調釉時多加了半錢骨灰,千年後竟讓牛津大學圖書館的遊客在釉裂紋間看見童年故宅的雨痕。去年在倫敦查令十字街舊書店,我覓得本扉頁簽著「給親愛的約翰,1942年耶誕節」的《暴風雨》,書脊夾著朵風乾的香港洋紫荊。羊皮紙的氣息,恍惚混著地鐵隧道深處苔蘚的濕意。
最驚心的命運鏡像,卻在尋常巷陌。深水埗排檔賣缽仔糕的阿婆,總愛說她年輕時在灣仔告士打道擦鞋,有日替個醉酒英兵多打了圈鞋油,三個月後那軍官竟死於赤柱戰俘營。「要是當日少抹那圈油,說不定他就能趕上撤退的船呢。」她將椰汁糕切成菱形,刀鋒落處,正將糕面紅豆分作楚河漢界。
或許真如希臘神話所述,命運三女神紡線時總愛惡作劇。她們在克里特島紡出的金線,繞過絲綢之路的駝鈴,竟纏上維多利亞港的纜車鋼索。我常在太平山頂看纜車交錯,兩車廂裡乘客的剪影剎那重疊又分離,像極了蘇格拉底飲鴆前與弟子的最後對視,又似王國維投湖時懷錶指針與魚群鰭影的交錯。
今晨散步遇雨,在油麻地果欄簷下避雨時,見搬運工將菲律賓芒果與日本蜜瓜分裝。汗珠沿著他頸後刺青的關公刀尖滴落,在積水窪激起的漣漪,竟與我昨日在會議室打翻的伯爵茶在柚木桌上的暈痕一模一樣。這讓我想起《紅樓夢》裡絳珠仙草還淚的設定,原來命運的債務,連半滴雨水都要計較分明。
暮色漸沉時,我攤開手掌對著最後的霞光。那些被相士稱作「六親緣薄」「海外驛馬」的掌紋,此刻竟與腳下鐵軌的陰影完美嵌合。忽然明白《莊子》說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命運的弔詭不在軌跡分合,而在每個交會瞬間,我們是否敢於直視對方瞳孔裡顫動的、無數個未曾發生的自己。
遠處傳來最後一班直通車的汽笛。鐵軌震顫中,一片菩提葉飄落軌間,在輪胎膠粒與枕木碎屑間,悄悄將經絡延展成新的掌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