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投鹿谷的清晨总是裹着茶香。陈金木踩着露水打湿的泥土小路，来到半山腰的茶园。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捻过一株茶树的新芽，六十年的经验告诉他，再等三天，这批春茶就能采摘了。
"陈桑，这么早啊！"隔壁茶园的林阿公隔着矮篱笆打招呼，"听说'天仁'的人又来找你了？"
陈金木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嗯，昨天来的。"
"价钱不错吧？我那块地去年卖给他们，儿子在台中买了套房..."林阿公的声音里带着羡慕。
陈金木没有接话，只是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名片——天仁茶业开发部经理 张志豪。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上门了，开价一次比一次高。他望向脚下这片祖传三代的茶园，三十甲地，种着青心乌龙，从他曾祖父那辈就开始经营。
回到家，妻子正在厨房煮早饭，香味飘满整个三合院。
"雅婷说今天要回来。"妻子头也不回地说，"中午到台中车站，你去接一下。"
陈金木的手顿了一下："她回来做什么？公司不忙了？"
"女儿想家了不行吗？"妻子瞪他一眼，"她Line我说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陈金木哼了一声。五年前，女儿大学毕业后执意要去台北工作，在什么科技公司当营销专员，父女俩大吵一架。这几年虽然关系缓和，但每次见面还是会为茶园的事争执。
中午，陈金木开着那台二十年的小货车来到台中车站。出站口人流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女儿——黑色西装外套，紧身牛仔裤，踩着高跟鞋，拖着一个小行李箱，与周围穿着休闲的旅客格格不入。
"爸！"雅婷看到他，眼睛一亮，小跑过来。
陈金木接过行李，闻到女儿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吃饭了吗？"
"车上吃了个便当。"雅婷坐进副驾驶，打量着父亲花白的鬓角，"你最近腰还痛吗？"
"老毛病了。"陈金木发动车子，沉默了一会儿，"你妈说你有事要商量？"
雅婷深吸一口气："爸，我在台北看到一个新闻，鹿谷这边好多茶园都被大茶厂收购了..."
"天仁的人来找过我几次。"陈金木盯着前方的山路，"我没答应。"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雅婷急切地说，"我查了资料，小茶农根本竞争不过大企业。我们家的茶虽然好，但销路越来越窄..."
陈金木的指节在方向盘上发白："你想说什么？"
"我有一些想法。"雅婷打开手机，"我在台北认识很多做网络营销的朋友。我们可以重新包装，打造品牌故事，做线上直销..."
"胡闹！"陈金木猛地拍了下方向盘，"茶叶是要用心种的，不是靠花里胡哨的包装！你曾祖父传下来的炭焙工艺，难道要改成机器烘焙吗？"
"爸，我不是说要改变工艺！"雅婷提高声音，"是改变销售方式。现在年轻人谁还去茶行买茶？都是上网..."
"那你回来做什么？"陈金木打断她，"回来教我怎么做生意？"
车内的空气凝固了。雅婷咬着嘴唇望向窗外，层层叠叠的茶山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泽。
回到家，雅婷默默拎着行李去了自己以前的房间。陈金木则直接去了茶厂，把怒气都发泄在揉捻茶叶上。妻子看着父女俩，无奈地摇头。
雅婷的房间还保持着五年前的样子。书架上摆着中学课本，墙上贴着周杰伦的海报。她坐在床边，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照片里的她大约十岁，站在茶园里，父亲蹲在旁边，手把手教她分辨茶叶。另一张照片是高中毕业典礼，父亲穿着唯一的那套西装，表情严肃却掩不住眼中的骄傲。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学长，关于那个营销方案...我想再修改一下。"
傍晚，陈金木从茶厂回来，发现女儿不在家。
"她去古厝了。"妻子说，"说想找些东西。"
陈金木皱眉走向祖传的老三合院。这栋百年古厝现在主要用来存放一些老旧物品。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雅婷正站在梯子上，在阁楼翻找什么。
"找什么？这么危险。"陈金木扶住梯子。
"爸！"雅婷吓了一跳，手里拿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铁盒，"我记得小时候看过这个..."
陈金木接过铁盒，吹去灰尘，露出斑驳的漆面——那是他父亲的茶叶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和几个小布袋。
"这是..."陈金木的手指微微发抖。最上面是一张奖状，上面写着"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 特等金牌奖"，获奖产品是"陈氏乌龙茶"。
雅婷睁大眼睛："曾祖父的茶得过国际大奖？"
陈金木翻开下面的文件，有英文的评鉴书，还有当时报纸的剪报，标题是《台湾茶扬威国际》。那几个小布袋里装的则是茶叶样品，虽然早已失去香气，但保存完好。
"我爸...你阿公曾经提过。"陈金木的声音有些沙哑，"说曾祖父的茶得过洋人的大奖，但后来战乱，证书都丢了..."
雅婷的眼睛亮了起来："爸！这就是我们的品牌故事啊！百年传承，国际金奖茶的后代..."
陈金木沉默地看着那些文件，思绪飘远。他记得父亲总说，做茶如做人，不能偷工减料。炭焙时要守着一整夜不能睡，就为了控制那微妙的火候...
"爸，"雅婷轻声说，"我不是要改变我们的茶，我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它有多好。"
陈金木长叹一口气，席地而坐："你知道为什么我坚持手工制茶吗？"
雅婷摇摇头，坐在父亲身边。
"机器烘焙的温度是固定的。"陈金木拿起一片茶叶，"但每批茶叶的湿度、成熟度都不同。好的茶师会根据茶叶的状态调整火候，这就是机器永远替代不了的地方。"
他指着铁盒里的文件："你曾祖父得奖的那批茶，是在连续阴雨后突然放晴时采摘的。那时的茶叶有特殊的香气，他用了特别的烘焙法..."
雅婷突然明白父亲坚守的是什么了。那不是固执，而是对茶叶的理解与尊重，是几代人积累的智慧。
"爸，我有个想法。"她认真地说，"我们保留所有的传统工艺，但在包装上做些改进，附上这些历史文件的故事。同时我可以在网上销售，针对那些真正懂茶的客人..."
陈金木看着女儿闪亮的眼睛，想起她小时候第一次跟他学采茶的模样。那时她的小手还够不着茶梢，他就把她扛在肩上...
"茶叶...真的不能变。"他最终说道。
"我保证！"雅婷举起手，"连烘焙的炭都用一样的龙眼木炭！"
陈金木嘴角微微上扬："那...试试看吧。"
接下来的日子，父女俩忙碌起来。雅婷拍摄父亲制茶的每个环节——从清晨采茶到深夜烘焙。她设计了简约高雅的包装，将复刻的奖状和家族历史印成小册子。她在社交媒体上讲述"百年金奖茶"的故事，引来大量关注。
第一批"记忆茶香"礼盒上市后，迅速售罄。不仅有老茶客，还有许多年轻人和海外买家。天仁茶业的张经理再次上门时，带来的不是收购合同，而是合作提议。
秋高气爽的午后，父女俩坐在茶园边的老榕树下喝茶。新设计的茶具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爸，台北有家公司想挖我去当营销总监。"雅婷突然说。
陈金木的手顿了顿："薪水更高？"
"嗯，高很多。"雅婷看着远处的山峦，"但我拒绝了。"
陈金木惊讶地看着女儿。
"我跟学长商量好了，"雅婷笑着说，"我们可以在台北设个办公室，专门负责营销和电商。但我大部分时间会留在这里..."她顿了顿，"我想学制茶。"
陈金木的眼眶突然发热。他端起茶杯掩饰，却发现女儿的眼角也闪着泪光。
山风拂过茶园，新一季的茶芽在阳光下轻轻摇曳。远处，古厝的砖墙沉默地伫立，见证着又一个关于传承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