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依舊染著獻祭未乾的血痕,銀白與黑紅荊棘交錯破碎,祭壇傾斜,花座之上空無一人。
薔薇家族的神官與長老們面色鐵青,站在殘破的高台下,面對滿地焦黑與薔薇斑斕,無人出聲。
「瑟菈已死,獻祭未成,」祭司長沉聲道,「三魂缺二,荊印未啟。」荊棘塔內響起低鳴,如風嘯般細微又令人不安。有人蹲下觸摸地上的裂紋,指尖一觸,荊棘竟如有意識般閃避。
「結界開始排斥我們的氣息了……」
一名年老神官喃喃自語,聲音顫抖。
叔父薔修佇立在荊棘塔前,面容沉著如常,唯有垂落的眼神像是藏著暴風。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必須重新完成花祭,否則——荊棘將崩。」
「但群眾已亂,反抗軍暴動,若強制進行獻祭,會引發更大的騷動。」
「那就殺掉反抗軍,封鎖城門。」
「……即使如此,也找不到合適的獻魂者。」
「那就『選出』來。」
沉默的空氣中,這句話冷冽刺骨。
叔父緩緩轉身,望向神殿深處破損的結界核心,低聲補了一句:
「這一次,不是為了信仰,是為了存活。」
大鐘尚未再次敲響,但荊棘的紋路已浮動如水波。
他們知道,結界不會等他們討論完。
——
在薔薇城西側的一座廢棄花園中,風吹過焦黑的花棚,薔薇藤枯萎盤旋,如同失去信仰的遺骨。反抗軍將此處暫作據點,遮掩混亂與傷痕。
司渝跪坐在殘破的石雕旁,手中緊握吊墜,額上冷汗尚未乾。白貓躺在他腿邊,尾巴虛弱地動了動。
「花祭……我們真的阻止了嗎?」他聲音沙啞,似是問身旁,也像是在問自己。
「不完全。」夜薔薇蹲在不遠處,為受傷成員包紮,「我們救下了兩人,但一人……仍然犧牲。」
「瑟菈……」司渝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她在荊棘中回望女兒的眼神,那不是懼怕,而是懇求。
「我們已經公布名冊,但民眾沒有反抗,只是更害怕。」露薔低聲說,她的手也在顫抖。
「因為他們不知道真相。」白荊從角落走來,眼神依舊銳利,「他們以為花祭是神的意志,不敢懷疑。」
「那你們相信嗎?」司渝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
「我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荊薇沉聲說,「但我們知道,曾經有一場花祭失敗後,荊棘牆真的裂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疊泛黃手稿,攤開在石桌上,指著一頁。
「這是我父親留下的筆記。他當年也是神殿守衛。他說,三十年前的花祭,最後一名獻祭者在祭壇上自焚,儀式失敗。當晚,城牆外出現了『花骸獸』。」
「什麼是花骸獸……」有人低聲問。
「沒人知道,只知道牠們不是凡物,也不是神獸,而是……從荊棘裡爬出來的東西。」
司渝的心,微微震了一下。
白貓睜開眼,補上一句:「牠們是被獻祭者殘魂與荊棘糾纏後的產物,也是結界出現破口的前兆。」
短暫的寂靜籠罩全場。荊薇合上手稿,看向司渝:
「我們不知道花祭是不是真的能守護城牆,但我們知道,獻祭不是唯一的辦法——只是唯一被允許存在的。」
司渝看著眾人,眼中閃過痛苦與掙扎。他的確阻止了一場殺戮,卻也讓荊棘開始崩裂。
而現在,他要面對的是整座城市的恐懼,與自己的選擇。
城外的風,不知何時變得異常寒冷。
遠離薔薇神殿的外圍防線——荊棘結界邊緣,一隊由城衛與信徒組成的巡守隊駐紮於北門。他們原本習慣於夜裡靜坐守哨,看著星痕夜空下的薔薇林沉睡,從未想過這條線會真正出現裂口。
直到那聲像荊棘扭動的「撕裂聲」,打破了一切。
「有……什麼東西靠近了。」其中一位守衛喃喃說,手中火把微顫。
月光被雲遮蔽,一隻鳥也沒有,卻傳來花瓣摩擦地面的聲音。一名年輕神官握緊權杖,走上前查看——
然後他停住了。
從林中緩步走出一個輪廓。那不是人。
那是一頭披覆枯花、半人半獸的異形,它的身軀如枯萎薔薇所結成的軀殼,每一步都捲起碎花與泥濘,四肢不均,頭上長著半開的花苞與猙獰扭曲的臉。
它的眼,是空洞的白。像從死亡裡被荊棘挖出來。
「花骸……!」神官倒退幾步,聲音未落,異形撲身而至,一爪揮下,直接將前排守衛擊飛!
「快傳訊!是——墮花獸!!」
尖叫與嘶吼混雜響起,火把被打翻,荊棘牆邊一角迅速陷入火光與混亂之中。
—
薔薇神殿內,神官長老們正討論「強制補償獻祭」的可能性時,一名信徒倉皇闖入,跪地高喊:
「荊棘北側結界遭襲!出現墮花獸!已有多人死傷!」
長老們驚然起立。
薔修臉色未變,只冷冷開口:「果然來了。」
一名神官顫聲問:「這些……真是傳說中那種東西?應該已絕跡數百年了才對……」
「因為結界從未失敗。」薔修慢慢地說,目光深沉如夜,「直到這一代,神子不再聽命。」
他看向神殿高處,司渝曾站立的位置,如今空無一人。
「通知全城貴族,授權臨時戒嚴。必要時,動用‘選魂令’。」
「……這樣做,會動搖體制。」
「不做,就沒城可守了。」
而在遠處廢棄花園,白貓忽然睜開眼,喉間發出一聲極低的低鳴。
「司渝……牠們來了。這不是試探,是第一波裂影。」
司渝抬頭望向夜空,只見遠方的星痕閃爍得異常紊亂,有什麼正在天空後方凝視著整座城。
「瑟菈的靈魂……真的被荊棘吞了嗎?」他低語。
白貓沒有回答,只是輕輕貼近他的手背。
荊棘正從城邊滲出裂痕,星痕之網正在剝落,第一隻獸已現。
而這,還只是開始。
夜幕深沉,薔薇城籠罩在一種無聲的壓迫感之中。
廢棄花園裡,風從破碎的窗櫺灌入,吹動著地上的花瓣與塵埃。司渝坐在殘破石像旁,雙手捧著吊墜,指尖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我以為……阻止了花祭,事情就能改變。」他喃喃,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白貓蜷縮在他身邊,目光依舊柔和,但聲音明顯虛弱:「你阻止了一場儀式,卻沒有改變這個世界的邏輯。」
「所以我做錯了?」司渝低頭,吊墜映出他疲憊的面容與動搖的眼神。
「不,」白貓微微搖頭,「只是你以為這場戰爭只有對與錯,卻忘了——荊棘,是在選擇之中生長的。」
司渝沉默許久,腦海中反覆閃現瑟菈獻祭時的畫面,那雙望向女兒的眼睛像針般刺進心口。他無法忘記,自己曾離那一步那麼近,卻仍然遲疑。
「我不是神子。」他幾乎像是在懺悔,「我什麼都改變不了。」
白貓靠近他,尾巴輕輕纏繞上他的手腕:「你不是生來就要改變世界的人。你只是,那個選擇不再讓悲劇重演的人。」
司渝緊閉雙眼,胸口的吊墜再次發出微弱的熱度。他感覺到一絲荊棘在心臟深處慢慢蠢動,不再是憤怒的燃燒,而是一種……從悲傷中萌生的意志。
「我要為她們負責,」他低聲道,「為瑟菈,為所有曾被犧牲的人。」
「那你就必須再走進神殿,走進荊棘。」白貓輕聲說。
司渝點了點頭,眼神中第一次不帶逃避。
「哪怕荊棘會刺傷我,這一次,我也要自己承受。」
夜色依舊沉沉,但廢墟中的銀白吊墜,微微閃光。
—
夜色下的薔薇城,燈火零星,空氣卻凝結得如同即將碎裂的冰面。
神殿高塔之上,荊棘牆浮現出肉眼可見的裂紋,宛如一道道黑紅雷痕,順著石壁盤旋向天,直逼結界之心。
「結界正在崩解……」一名年長神官站在觀星臺,眼中倒映著天空中閃爍不定的星痕。
那顆原本高懸的銀白星痕,如今不再穩定閃爍,而是顫抖著、震盪著,像是要從天頂剝落而下。
「這是預兆……或是神罰?」
就在眾人驚愕之時,一道銀光忽然從星痕裂縫中墜下,宛如天火破空,劃破夜幕,墜落在城北邊界,伴隨而來的,是地底深處的低鳴——不再微弱、不再警告,而是實質的、野獸般的咆哮。
整座城都聽見了。
—
反抗軍藏身的廢園中,地面劇烈震動,花棚垮塌。司渝猛然起身,白貓的耳朵豎起,全身緊繃。
「來了。」牠說。
遠處,火光與塵煙升騰,如同荊棘燃燒的焰圈。一聲不屬於人類世界的低吼,在城牆邊迴盪。
「星痕碎落、荊棘破裂……這是結界誕生以來,第一次向內反噬。」白貓低語。
「這些墮花獸,不再只是來自獻祭的殘魂。牠們,會奪走一切。」
司渝緊握吊墜,感覺胸口一陣劇痛,但他沒有後退。
他看著夜空那片裂痕,喃喃說:
「如果荊棘是罪……那我就與它一起,向罪源前行。」
—
〈第七章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