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CVIII.彼蒼者天

　　 高聳的純白碎石山慘不忍睹。過往神聖的長眠之地、平等的象徵之一，由所有族群共同建立的地標在世人眼前成了廢墟。這等同宣告管理者所在之處也已經被摧毀殆盡。雪季當前，時間雖是午後卻比過去都寒冷，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人們只能注視轉播，等待跟雪一樣純白的聖塔絞出最後的力量，闡述出下一個引導此世的奇蹟。

　　在莫葉之後也追過來想要幫忙的人們，見莫葉肅著臉不顧一切開挖的氣勢，那股焦躁亦感染了他們──兩位大人之間可以感應對方的狀態，這點眾人已經從賢者口中聽說過。不樂觀的現狀讓所有人閉上了嘴，在相對熟悉山勢的克萊諾指揮之下，一個接一個加入搜找索羅的行列。

　　他們井然有序地替這座白色山岳分出幾區，以幾個使用地系或是岩石系魔法的人為首各自成立小隊，試圖一面挖掘一面用魔法往內讀取山岳，辨別哪裡有別於大地或是岩石的成分。他們邊挪出空間跟方便挖掘的通道與路徑，同時小心時不時再次崩落的碎石。

　　第一個小時，眾人懷著希望，相信索羅肯定就在其中。

　　第二個小時，一些人緩下挖到痠軟的雙手，邊喘氣邊扶著已經搬到一旁的碎石休息。

　　第三個小時，更多人灰頭土臉的停下挖掘救援行動，在逐漸寒冷下來的黃昏時分開始準備就地紮營。

　　不知道第幾個小時，圍繞著碎石山的營火堆已經簡略搭起幾座，部分休息過一陣的人們又再次加入搜救。

　　唯一沒有休息過的莫葉指尖早已磨破出血，依舊咬牙奮力撥開面前的阻礙。他總隱約感受到碎石深處有人、卻又無從判斷那是妄想還是現實。然而，他早已沒有餘力顧及周遭、也沒有停下來一擇。

　　注視還在碎石堆上方努力的莫葉越發深沈的背影，騎士團第六班的班長縮坐在營火堆前抱著膝蓋，因為逐漸下探的溫度而吐出白煙。即使還沒有放棄，臂膀卻已經軟得難以再次抬起。騎士團也好、其他族的妖精也罷，大家都沒有過從這麼驚人的碎石山中進行救援的經驗──更糟糕的是，不知道索羅人在哪裡的情況下，要是用上器具挖掘造成再次坍方、或者是誤傷到本來就已經被活埋的索羅，能不能夠及時進行治療也不好說。

　　視線捎向另一側的皇麟，安頓好二哥的她終於取回了神智，已經加入救援好一段時間。在她附近還有人高馬大的盧文涅特，過去是索羅盟友的他在用橡果簡單補充體力後，也不遺餘力一路幫忙挖掘跟搬開較為巨大的岩石。多虧所有人各司其職，才能一邊控制崩塌程度、一邊移動與堀開最外圍一圈的碎石。

　　看著眾人互助合作，洛德抿起嘴唇──跟過去任何情況都不同，她看不到索羅的靈魂；不僅如此，周遭的幽靈也沒有誰能夠提供她索羅失事的準確位置在哪的線索。面對眼前一片滿目瘡痍，一向都是能掌握關鍵訊息的她竟毫無辦法可言。滿懷的無力與不甘促使身為班長的少女搓了搓護腕的綁繩──指尖的知覺相當遲鈍，得等休息過後才能重新投入挖掘的行列。

　　真不中用。

　　不同於畏寒的人類，雖然狀態尚未恢復到以前的水準，盧文涅特仍能自若地在最前方，率先動手搬走對其他較為嬌小的妖精而言稍顯巨大的岩塊。即使許久未曾踏足大地，與生俱來的妖精本能亦引領著非人如何融入大自然的夜晚、與之共存。細碎的沙礫彷彿在低語，挖掘著的盧文涅特意識到了什麼。傳說的英雄那道似是能殺人的瑩紫目光捎向兩點鐘方向──彷彿畏懼他的視線，碎石山又一次震盪。

　　「小心！」眼明手快的克萊諾一把抓住因踩空險些摔下石堆的亞隆手腕，另一側的緹娜也趕緊幫忙把人拉上來。「沒事吧？」

　　「嗯。」驚魂未定地點點頭，亞隆看了眼腳下數層樓高的深度，立刻把視線轉回碎石上的兩人。「謝謝。」

　　「你在這休息一下。」踏兩下自己站的位置示意，克萊諾很快便鬆手、讓出安全的範圍。「就算聖塔的這些石頭會反光，人類也沒辦法看很清楚吧，接下來交給我們開路就好。」

　　「嗯。」停在原地，亞隆只能接受這個安排──明明是因為本系是光系、應用系是地系的魔法師才跟著克萊諾一起在這區探路找可以走的位置，卻無法反駁少年不帶惡意的結論。他確實無法僅憑那一點月色的反光看清腳下，人類的視力極限恐怕就到這裡了。「我知道了。」

　　人類跟非人之間，終究要找出互助合作的方式跟管道，共同攜手並進、開拓平等的未來。但是……為什麼會發生以歧視為名的戰爭？為什麼他們必須對抗管理者？管理者默許了歧視的理由，到底是什麼呢？

　　似是有誰曾經說過，卻想不起來……或許是因為，管理者也是人類吧。

　　拍去沾到膝蓋上的塵土，亞隆對著想呼喚他的緹娜輕輕一笑。「我沒事的。只是看洛德都沮喪成那樣了，想快點找到索羅而已。」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失落……」伏低視線偷看了一眼在底下烤火的班長，察覺楚彬跟楚楓朝她那邊走去，緹娜揚起苦澀的笑。「跟洛德對談的任務就交給楚彬他們吧。除了索羅，還有一個也很需要擔心的見習生呢。」

　　附議緹娜的想法，亞隆安靜地跟她在原地稍作休息後，才再次重新投入找尋索羅的行列。

　　領著楚楓找上洛德，楚彬知道她為何而消沈。知道的事情比誰都多、掌握的情報也比誰都深刻，卻首次碰到無法處理的未知，對方還是自己班上的見習生──這種心情他可明白了。

　　「洛德。」喚了對方的少年，逕自站到她的旁邊。「關鍵的救援時間還沒有過，還有機會。」

　　「嗯。我們會找到索羅的。」附和帶領自己的少年，今晚恢復了意識的楚楓蹲到了洛德身邊。「你是索羅的班長，要相信他。」

　　「楓……」知曉少女真名的洛德才要喊出，楚楓便溫和地截斷她未完的語句。

　　「楚楓就好。」她伸手覆上洛德被碎石磨出些許細碎擦痕的手背，向低落的第六班班長點頭。「我不確定能醒多久，只能先說聲謝謝。謝謝你一直照顧我跟楚彬……索羅也還在等我們，打起精神來。」

　　這席話讓洛德忍不住揚起笑容。「沒想到讓你擔心……我還不夠稱職呢。」明白楚楓他們的意思，洛德鬆開了發麻的指尖──第六班已經失去了露露，不能連索羅也失去。雖然手上沒有線索，也還有方法可以解決。注視眼前的這對苦命鴛鴦，她感覺自己懂了為何楚彬情定楚楓。「謝謝。」

　　她重新站起，卻聽到周遭的靈魂低喃著什麼──克萊諾呼喚了在另一頭找尋的海莉，請她幫忙帶安蒂妮過去──不好的預感竄升，洛德立刻轉身去找癒系的少女。

　　聽見動靜的莫葉也抬起沾上不少沙塵的臉，手腳並用地攀上碎石山上較為平坦的一處。他看見克萊諾在月下招手，呼喚地系魔法師過去。隨即亞隆匆匆趕向克萊諾，在他站的位置蹲了下來──在亞隆發動魔法將碎石堆聚起、轉化成角度平坦的斜坡後，他們在斜坡的底端看見了一團發亮的物體。

　　「就是那個！」呼喚眾人叮囑該如何接下來的救援行動，原先就是山裡長大的克萊諾領著亞隆一同找到了目標。意識到索羅就在那裡，莫葉三步併作兩步朝人群中心趕了過去。

　　在紛紛靠攏過來、讓出道路給他走下斜坡的眾人視線之中，沐浴月光下的莫葉，下坡腳步越發闌珊──身上還有許多小塊石礫的銀髮魔法師側躺於地，凌亂的髮絲遮著表情、一動不動地以不自然的扭姿癱軟在石台上──自索羅的腰際與肩胛處大片擦傷中汨汨流出的鮮血，已經染出了一大片怵目驚心的紅。

　　失去生氣的詭異姿勢讓魔法師看上去像是一灘掛在石上的軟爛泥水。

　　「索羅。」發光的是被索羅護在身下的亞奧劍。那奇怪的姿勢明顯是為了保住劍才產生的扭曲。

　　『索羅。』越發靠近傷患的莫葉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他嘗試用誓約呼喚，另一頭的索羅卻還是沒有回應。

　　「索羅……」越來越輕的呼喚叫不醒任何人，惡夢似的發展讓莫葉克制不住跪倒在索羅跟前。

　　他伸出手，用最輕的力道觸上索羅餘溫尚存的臉龐、撥開凌亂的瀏海、抹去泥沙留下的污痕，將食指湊往那張過分安詳的睡臉鼻間。

　　那裡什麼也沒有。

　　恍然地揪往自己胸口，莫葉只能感受到那裡已被掏空般，冰冷而虛無。

　　他本來還有很多話想說。他原本還想好好唸索羅幾句。他還很想在一切都結束後鄭重地再求取一次伴侶誓約。想再次呼喚眼前人的名字卻什麼也說不出口，莫葉只感到意識開始發白，眼前的景色逐漸朦朧起來。他垂下臉不願顯露出眼底的脆弱，仍克制不住發暈發顫。

　　聚集而來的人們沒有人開口。他們很清楚莫葉的反應代表他們已經失去了所有希望──才剛振作起來的洛德垂下了原先想招安蒂妮的手。愁雲慘霧之中，艾夏琳與海莉忍不住流下淚，校長亦濕了眼眶。

　　她們從未放棄過任何可能，卻在爭取平等的道路盡頭，親手揮別了帶領眾人往前邁出那一步的英雄。

　　姆拉特伏低了視線。他的大人曾經說過，若自己是在解除世界崩壞的危機後而死，那是得償所願──應當給予微笑與祝福。而他自知做不到這般殘忍的道別──被留下來的那一方，總是更為痛苦。

　　盧文涅特安靜地垂下頭。他還沒有跟大人一同見證他們親手贏得的世界，就在路上弄丟了不曾忘記過任何人、總是如履薄冰、溫柔盡心地守著他們的大人。

　　布利斯本想上前，卻被弗朗傑按住了肩膀。過去便是盟友的青年沒有看向年輕的族長，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他們不是能夠涉足的人──大人的身邊有更應該待在那裡的人選。

　　在眾人無言的體貼之中，難以接受的現狀令呼吸也開始失去應有的頻率。低垂著臉的莫葉從長袍暗袋裡，小心地取出在別墅時一點一滴親手編織、一直悄悄藏著的紅色額環，象徵性地安置到索羅手中──無論多用力咬牙抑制呼吸、不讓聲音洩出一絲一毫，從未示人的晶瑩仍輕易地出賣了他。

　　他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