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午後的光暈中，我總愛坐在二樓臨窗的檀木圈椅裡。樓下皇后大道東的車流如織，卻驚不破簷角銅鈴裡的百年塵煙。某日忽見對座老者將手機橫置案頭，螢幕上赫然是「凡人修仙傳」的章節，不覺莞爾。這年頭，連紫砂壺底都印著二維碼的港島，竟還有人捧著電子書參悟九轉金丹大道。
茶博士端來青花蓋碗時，我瞥見櫃檯後的老掌櫃正用iPhone掃碼結帳，拇指起落如掐子午訣。這場景倒像是《封神演義》裡薑子牙拿打神鞭刷二維碼的魔幻圖景。忽聽得鄰桌兩位證券經紀在討論新界樓盤的「聚靈陣設計」，恍惚間竟分不清他們說的是風水佈局還是遊戲攻略。
想起明人話本裡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的典故，那千年修行的純陽真人尚且貪戀紅塵風流。而今夜蘭人間的男女們，卻在手游裡苦修元嬰大法，螢幕藍光映著熬夜發黑的眼袋。有位IT青年在論壇發帖：「如何用Python編寫築基功法？」回帖者認真討論著經脈迴圈與代碼邏輯的映射關係，倒像是數字時代的《周易參同契》。前月偶訪青城山，見道觀門前排著長隊的年輕人。他們舉著自拍杆拍攝簷角風鈴，雲端直播的彈幕裡，「道友」二字如雨落下。有位穿漢服的姑娘邊補妝邊問：「師傅，結丹期吃膠原蛋白有效嗎？」老道士撚須而答：「《抱樸子》云『欲得長生，腸中常清』，施主不如試試辟穀APP。」
這光景讓我想起北宋張伯端的《悟真篇》。當年紫陽真人若見後輩修士們用智慧手錶監測丹田氣機，用大資料分析周天運轉，不知作何感想？前日路過中環天橋，見算命攤前貼著「量子算命，區塊鏈改運」的招牌，倒比白雲觀裡的籤筒更多幾分賽博仙氣。
某夜讀《雲笈七簽》，忽聞窗外傳來電子木魚的敲擊聲。推開窗，對面唐樓天臺有位青年正用iPad播放誦經視頻，霓虹燈牌的紅光裡，他的剪影宛如敦煌壁畫中的飛天。這畫面讓我想起敦煌藏經洞裡的《化胡經》殘卷——千年輪回，胡漢已難分辨，修仙倒成了全球化的精神剛需。
茶室常客陳伯上月仙逝。這位前船王臨終前將珍藏的仇英《玉洞仙源圖》捐贈故宮，卻在遺囑裡叮囑兒女別燒紙房子，「要燒就燒個帶Wi-Fi的」。出殯那日，靈堂投影迴圈播放AI修復的《道德經》動畫，二維碼墓碑前擺著充電寶，說是讓先人在異界也能「保持線上」。
其實《莊子》早說過：「至人無夢」。真正的逍遙遊不在九天雲外，而在濠梁觀魚的會心一笑。想起日本茶道「和敬清寂」四字，與老子「致虛極守靜篤」何其相通？昨日見茶室小廝擦拭青瓷杯的專注神情，忽然明白：原來洗碗時碗即是宇宙，拖地時拖把便是飛劍。
榮格曾說現代人需要新的神話。看深水埗街市阿婆將供果擺得如八卦陣，觀旺角霓虹燈變幻似元嬰出竅，方知修仙從未遠去。只不過丹爐換作手機，符籙變成二維碼，而那份對永恆的渴望，依舊在數字洪流裡折射著青銅器上的饕餮紋。
茶涼了。窗外的叮叮車正載著滿車修士駛向下一劫。我輕叩紫檀桌面，驚起百年塵埃在陽光裡飛舞，恍若大羅金仙撒落的星屑。忽然懂得：原來渡劫飛升的終極奧義，不過是學會在股票漲跌間保持呼吸勻長，在地鐵擁擠中修得眉目舒展。
這般想著，竟覺丹田溫熱——許是普洱老茶的功力，又或是參破了什麼。摸出手機想發條朋友圈，卻見電量將盡。也罷，關機刹那，維多利亞港的月色忽然格外清朗，像極了葛洪《神仙傳》裡描寫的那輪秦漢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