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墊一沉的震動警醒夏安,在張開眼之前,一陣熟悉又陌生的香氣靠近,然後是一個在頰邊涼冷的輕吻。夏安張開眼,和伊紗對上眼,她金髮閃亮,藍灰的眼睛像薩丁島的海水,那樣澄澈、溫暖、明亮,映射地中海的陽光。
「我得先回飯店去,有些事要處理,」她微微一笑,「等一下波波在樓下接我回飯店,妳晚一點再看手機訊息,我確定狀況會再傳訊息跟妳說。」
等夏安眼睛終於張夠開,可以看到梳洗著裝完的伊紗時,忍不住瞪大眼睛坐起身來,「哇……伊紗,妳看起來氣色好好,妳整個人在發亮!」
伊紗紅潤的氣色又微微的更紅一點點,笑著說,「剛剛照鏡子時我就看到了。」
她伸出手指,在夏安光裸的鎖骨上緩緩滑過去,「我很喜歡昨晚我們的一切……晚一點片場見。」她在夏安唇上輕吻一下,清爽的,涼涼的,柔軟的,真實又迷離。夏安呆看著她散發耀眼的笑容,女神般娉婷站起身,轉身離開。
伊紗低沉圓潤的聲音像魔咒一樣還迴盪在房間內,夏安動也沒動的維持同一姿勢,目送她離去的身影,還有她在臥房拉門前回眸一笑的飛吻,聽見外門關上時自動上鎖的咔噠聲。好一會兒,一陣寒意襲上來,夏安驚覺身上沒穿衣服,魔咒消散,夏安失去力氣般整個人倒回床上,昨晚的一切又重新回到記憶中。
昨晚伊紗吻她之後,時間感已經完全消失,夏安的鬧鐘還沒響,應該不到七點,伊紗根本沒怎麼睡吧?
如果問夏安此刻有什麼想法,她會說,她覺得昨晚像是清醒的看著自己發瘋。
昨晚之前,她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對另一個人做出這麼親密不可言喻的事。
這一刻,夏安的人生有兩件事要徹頭徹尾的產生變化:
一、她要向男性同胞致歉,她錯了。
以前夏安看著別人的故事時,總是和一般人一樣,笑說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很多事情多想一想,不會變得這麼複雜又後悔。從昨天的狀況來看,夏安自己真的完全用下半身思考,完全沒有想清楚!!她失去嘲笑男人用下半身思考的資格了,嗚。她當然沒有後悔,應該啦。但她完全無法想像,怎麼會和伊紗從一個吻就做到最後,自己怎麼會是這種人?伊紗沒有想過要停下來嗎?
怎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她不是才對伊紗有好感?不是還在告誡自己不可以變成小迷妹?不是還在迷惘性或慾望是怎麼一回事?怎麼突然間,就發展到這個地步?這算不算某種層面的和老闆上床?之後該怎麼面對寫工作誌這件事?
夏安想起伊紗昨晚充滿欲望的眼神和聲音,性感且享受的神態,強烈的感官洗禮,身體顫抖起來。甜蜜、羞窘又燥熱,夏安被陌生的情緒淹沒,但她渴望得到更多。
欲望的眼神夏安見過,曝露狂和電車痴漢,以及談論色情話題的人們。偶爾,日常生活中,有些人會莫名流露出來。大多時候,夏安心生警惕保持距離,內心莫名其妙滿頭問號,要不要加速逃離,視她所處環境是否安全而定。但這次,夏安是撲向火焰中心的飛蛾。
說到飛蛾撲火,事實上,蛾並不想撲火,只是因為被火光干擾而迷航,結果就飛進火光中,這狀況適用於描述夏安的迷失。可憐的夏安躺在床上,抓著晨起亂捲的頭髮,怎麼都理不清,似乎被這團欲火燒得更焦。
夏安回想伊紗離開前……她泰然自若,彷彿沒有什麼好困擾的,節奏明確,語言清晰,每一幕都籠罩她的力場之下,她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如此合理,就算當下書本家俱或大王飄在房間上方,也都是合理的。等她走出視線後,力場失效,一切失序,所有不該浮在上方的全往夏安臉上砸來,留給她無盡的混亂思緒。
接下來該怎麼辦?需要去確認兩人之間的狀態嗎?但是……夏安連自己想要什麼都還不確定,要怎麼去確定什麼?這個對話該如何開始、走向何處?伊紗剛剛在鎖骨上滑過去的舉動,無限挑逗,卻又曖昧不明,她說她喜歡昨晚的一切,是為昨天下個定義,然後結束?還是……別的意思?夏安非常有限的男女交往史,完全找不出可用的資料參考,腸枯笥窘。
夏安找回掉在床下的大王,拍一拍,放回床上,把臉埋進它絨軟的包容中,手搓摸著它極柔軟的觸感,領受無言的安撫。現在只有大王知道,「嘿,被伊紗抱著的感覺很好,你也這樣認為吧?但會不會只是個意外?就像你被丟在床下過了一夜,我也只能說抱歉一樣?對不起喔,大王。」
伊紗是怎麼看待這件事,她們這次的親密行為該怎麼定義?一切只是擦槍走火而夏安只是按摩棒?沒有人會和按摩棒認真的吧。夏安不介意用按摩的能力去幫助受傷的人,但為什麼如果在性這件事上被當成按摩棒,想起來就是這麼千千萬萬不對勁?
不對,她沒有用性「幫助」伊紗,她想錯了,重來。
仔細分辨,她和伊紗並沒有誰吃虧誰佔便宜這種算計。也就是,如果套用世俗的定義來說,並沒有誰上壘得分、誰失身這種事。她和伊紗一樣赤裸,一樣在性愛中迷亂,夏安不願莫名物化自己,或隨便用這樣的思維去判斷伊紗的想法。但,昨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夏安翻身躺平,雙手伸直放在眼前反覆檢視。這雙手,從來不知道會這麼失控,難道十根手指頭有它們自己的意志嗎?像章魚一樣,神經系統不受中央大腦的控制,每一個指頭計劃、運算和執行都可以略過大腦。如果夏安的手像章魚一樣,一定是日本章魚,浮世繪春宮圖裡最色的那種。
但,醒醒吧,章魚只有八爪,不要甩鍋給章魚。正確來說,章魚是八隻腕足,而且雄章魚其中一隻是交接腕,就是藏精子的地方……夏安想,我的手指不會讓伊紗懷孕,那還真是安全呢。夏安歎了一口氣,再度翻身把臉埋進有十隻手,仍然每一隻都比她規矩的大王身上。
夏安被昨夜的自己嚇到,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充滿侵略性。從伊紗熱吻開始,腦袋裡就像是著火一般,焰頭穿過雙手,要摸盡伊紗的身體,彷若她的身體是最華靡白細的油膏,火舌必須一寸寸舔舐狂襲燃燒殆盡。性和欲望原來就是麼回事嗎?置身事外時一切看起來都荒謬可笑、可以任意嘲弄;身在其中時,卻又沉醉執迷、無法自拔。
夏安記得一直執著探索那種新奇欲狂的感受,藉著碰觸伊紗,那感受變化多端讓她整個被迷住,千方百計尋找可能的途徑,仔細分辨每一種觸感,每一種揉按,夏安的手在認識慾望的樣貌,接受召喚而覺醒。伊紗熾熱的眼神,美麗的身體,像是一頭危險且充滿力量的野獸,她把情欲的韁繩放在夏安的手中,當夏安緊緊握住韁繩,卻沒有駕馭住什麼,感覺上,更像是隱身海中的大魚,狠狠咬住了餌鈎。那強大的拉扯力量,把心中瘋狂的欲望扯出水面,無所遁形。
所以,夏安人生中第二件要徹頭徹尾發生變化的事情,該如何定義這個可能成為人生黑歷史的事件?
一、我是按摩棒(這個選項不是說好要劃掉嗎?快劃掉!)
二、我是章魚,所以不是沒腦袋,是腦袋太多。(確定不是吸盤太多?)
三、我在發情,只要說自己正在發情,一切就合理了嗎?嗷嗷嗷嗚嗚嗚。
這三個選項夏安都不滿意,夏安擱淺在床上,觸礁。
鬧鐘大響,夏安心不甘情不願的按掉手機,起床,找回自己衣服穿上。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狐疑著,為什麼手很痠、動作有點笨?三秒之後,突然領悟,夏安大大臉紅,她的手做了……她的手上還有……。夏安慌亂逃進浴室,打開冷水淋浴清醒一下。
曾經做過的春夢,和真實經驗比較起來,簡直像幼稚園塗鴉對上博物館精品。那些平板的、粗糙的、拙劣的線條,現在都知道該往那個方向修正。或許,比較像是撕開封膜,赫然被所有細節震撼,原來過去夏安堪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個音檔根本不算什麼。慾望已經向夏安揭開簾幕,顯露真身,那麼震撼。
伊紗剛淋浴過,浴室裡還有她留下的氣息。伊紗換下來的睡衣,放在洗衣籃裡,夏安像個痴漢拿起上衣嗅聞,愈來愈能分辨她的體香。夏安掙扎著要不要洗這套衣服,至於變不變態,等她冷靜一點再決定要不要原諒自己。性的氣息神祕難解,伊紗有種讓夏安意亂迷情的氣味,不知是她用的香氛使然,還是另有一種夏安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在作崇,或者,就只是大腦作怪?
現在,夏安用著自己平時千萬遍習慣到嗅覺疲勞的沐浴乳和洗髮精,鼻端傳來的是混合伊紗身體氣味的那一種記憶,舔吻她脖頸時傳來的熱騰騰香氣……伊紗帶著一種玫瑰般的氣息,隱約的,浮染在這浴室裡,多麼魅惑地索求對她的慾望,夏安心裡怦怦跳著。
但今天,那幾頁尚未完成的劇本,夏安該怎麼去面對她即將光裸的和男角演激情戲?
「早安,卡蜜拉!」夏安強打起精神去上課,沒想到第一個就見到她很想避開的人。
「早啊,夏安,妳的黑眼圈有點明顯,最近比較忙嗎?」
夏安既心虛又不心虛。她是真的「很忙」。但她很感謝自己平日人設成功,不然卡蜜拉可沒這麼好應付。
「早安,吉娜,氣色真好,昨晚過得很愉快吧?」卡蜜拉不等夏安回覆,對走過來的吉娜招呼。
「那還用說,我每天都很愉快!妳也是吧卡蜜拉!」吉娜大大方方的接招。
夏安就是不習慣這點,為什麼就是有像卡蜜拉這種喜歡探聽旁人性事的人?並且無意(或不知道應該)掩藏自己的嫉妒。夏安不加入話題,在旁邊還是不小心聽個飽,實屬無妄之災。她向來都沒有這方面的話題可以交流,只能聽,沒得說,漸漸的就被排除在這類談話圈。雖然,某種程度而言,應該只是夏安對這類話題本就不感興趣,加上她的好奇心也會因(沒價值的)說話對象而罷工。
現在,就算夏安有經驗,她完全不想說,這是獨屬於她的體會和祕密。
夏安記得年少時看六人行,羅斯得償所願,快樂的在街上跳舞,連路人老爺爺都恭喜他上壘成功。夏安不知道,在真實生活中,女人對男友的這種表現該如何反應?也許這和兩人間的感情基礎不同而有異?夏安曾想像過,自己男朋友如果這樣表現,她會覺得很可悲。(夏安,妳沒有男朋友,不必煩惱這種問題。)現在,她很怕自己正在跳舞而不自知,伊紗帶給她的感官衝擊,時不時不受控的浮現出來,夏安非常擔心自己在認識的人面前流露異樣。
「我沒那妳那麼吃得開啦!算了,我們別在小朋友面前說這個,待會兒見。」卡蜜拉對於比她更具(或更不具)女性魅力的人,態度微妙。
夏安就是卡蜜拉口中的小朋友,她很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妳這黑眼圈是怎麼回事?那個早睡早起、不過夜生活、不泡吧的夏安,竟然出現黑眼圈?做什麼好事?」吉娜看起來又要碎念她。
「昨晚追劇不小心過頭了……」夏安只說對一半,那個劇有一部分是現場演出。過頭的是另一齣現場演出。
「真的?什麼劇這麼有趣讓妳看到不睡覺?」吉娜喜歡追劇,這算是她和夏安的共同話題。
「科學宅男主題,妳不會喜歡的。」當然不能說真話,夏安內心吶喊著別再問了,她今天沒有精力應付這個。
「真沒勁,不如跟我一起看單身即地獄,來我家過週末主題夜?」
「呃,我還是把不小心看劇花掉的時間補回來好了,妳呢?最近怎樣?」夏安上次去吉娜家的經驗不太好,那時候她和法蘭克還沒分手。本來以為很簡單的同事們共度週末夜,吉娜和法蘭克中途突然吵起來。其他人把法蘭克勸住,最後兩人和好,大家把電影看完,結局不算太糟。夏安很不擅長處理這種狀況,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實在太可怕,再說他們兩個分手進行式,只是還沒完全分開,萬一勸一勸直接害人家打起來怎麼辦?
吉娜臉色一變,猶豫一下說道:「這次我和法蘭克真的會結束,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夏安沒有說話,她看著吉娜,讓她自己決定要說到哪裡。
吉娜扯著嘴角笑了一聲,說:「前陣子我們分手,但是他還沒找到新住處,所以睡在沙發上。有一天……有一天我回家時,竟然看到他在沙發上抽插一個陌生女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沒預料會聽到這種內容,夏安摀住了自己的嘴。
「妳還好嗎?當下妳一定氣壞了!」這男人和這沙發都不能要了,夏安想。
吉娜糾結一下,神情複雜,「我也以為自己會很生氣、很心碎、很絕望,這麼多年來,我最害怕的一幕總算真的在眼前上演,那麼的不堪……。以前爭吵的時候,法蘭克總是會威脅我,外面有多少女人多喜歡他,只要他要,絕對會很多人爭著上他的床。我也因為害怕失去他,再三忍耐他搞七捻三。也許,這次他覺得我是認真想和他分手,就想用這種方式讓我痛苦……」
「這真的是太沒品了!」夏安非常生氣。
「他還振振有詞的說,我們已經分手,他想幹誰都與我無關,我突然覺得那個女人被他利用得很可憐,她衣服沒來得及穿,傻在旁邊看我們吵架。但更可憐可悲的是我吧?我還站在那裡跟他吵什麼?我轉頭就走出去了。」吉娜嘆了一口氣,語音顫抖,「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難過、痛苦,卻不心碎,這段感情確實到翻底牌的時刻。他可能覺得自己贏了,滿足了,過幾天,他就搬去他朋友家。離開前,他對我撂話說他不想幹到一半的時候被我冒出來掃興。」
「喔,吉娜,我很抱歉妳經歷了這一切。」夏安由衷的感受到那種痛苦,最親密的人竟然用那麼殘忍的手段傷害自己。
「親眼看到自己愛過的人和別人上床,真他媽糟透了!」吉娜勉強笑著,眼角閃動淚光。
夏安一瞬間烏雲罩頂,昏天暗地,日月無光。伊紗稍早的訊息,告訴她晚上拍攝的時間,問她,如果今天片場她不方便來的話,不必介意,但還是希望她至少能以助理的身分幫忙一陣子。夏安想也沒想,認為應該以專業的態度看待演藝工作,只回覆伊紗一句「我會準時到」。她是不是做錯選擇了?
吉娜看著夏安臉色慘白、彷彿遭到重擊的神情,再也不能控制,抱著夏安哭了起來,「妳為什麼人這麼好?我沒事的,妳不用替我難過,我發誓我再也不會因為法蘭克傷心了。」
夏安有苦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