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博物館,聽起來就是這麼有點兒莫名其妙的東西。
看不到摸不著的聲音,要怎麼被展覽出來而不彼此干擾?想想是很新奇。這個地點如果不是伊紗介紹,一般人應該都沒聽過,根本不會知道。夏安看著Google Map上面的標示,評價高但人數不多,意思就是這是個冷門景點,但專程來的人都能樂在其中。伊紗是個博物館控嗎?以後可以朝這個共同話題聊。
夏安排開這個星期五、六所有事情,就是想要好好表現一番。本來她想來在這裡待一天,工作結束後開車回家,雖然時程很長有點辛苦,但可以和度假人潮反方向,省得塞車,也不必擔心住宿的問題。但是,這次伊紗帶給她的體驗太新奇……這樣說好像怪怪的?應該說這個工作超出她所能預想和計畫的,一連串變動下來,現在多出大半天的時間,可以在這有名的葡萄酒度假聖地逛逛。
不過夏安實在對葡萄酒沒興趣,就算純逛酒莊一口都不喝,恐怕顯得對主人冒犯。決定欣然接受伊紗的提議,去博物館看看。既然伊紗特別推薦,說不定和接下來的工作有關?或者,就像伊紗說的,要和她多一些互動。雖然夏安分不太清楚她是認真的還是客套。
伊紗真的好迷人啊,夏安一邊開車一邊感歎。隨處可見的好風景,都比不上伊紗房間露臺上看到的,這就是濾鏡開太強的後果嗎?她從來不追星,理解但無法體會追星粉絲的感受,那種沉醉與狂熱,是夏安沒打算體會的經驗。然而,這兩天在伊紗面前一直出糗,夏安忍不住悲傷著自己的墮落,一點也沒有專業寫手的冷靜超然。
距離昨天拍攝地點不遠,找到不起眼的小博物館。停好車,走入低調的白色大門後,隨之而來的一長段寬廣而嚴謹整飾的青翠草坪,養護得很好,絨絨的,看起來很舒服,可以打滾的那種。這一區都流行這種低調奢華風嗎?從外面完全看不出內部如此深廣。夏安驚覺這並不是「小」博物館,真失禮!
草坪上的裝置藝術品是……一張張各形各色大小不一方向不同的……耳朵。真……風趣……。有些耳朵像是從達利的畫倒出來似的披著掛著攤開者,傾耳以聽嗎?希望不是來參觀的人都要留下一隻耳朵,根本恐怖片現場(抖)。
清水模的素雅建築裡,挑高大廳有獨特寧靜感,「大音希聲」,入口處用漂亮的字體書寫著,一切的聲音都要從寧靜起端,讓人自然而然屏氣凝神。夏安彷彿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胸腔裡沉沉穩穩穩,輕敲耳膜,在這遼闊的空間裡飄忽閃現,左右隨形。回頭一看,透亮的白框玻璃門襯著門外青色草坪,真是好看。象牙白木紋櫃檯前,遊客三三兩兩。夏安踩著無聲的絨布地毯,走向穿著灰色襯衫的服務人員。
看出夏安神色遲疑,一頭閃耀金髮的櫃檯接待人員主動招呼,熟練遞來導覽摺頁,指引較佳的參觀動線。
「第一次來嗎?」
「是的,不知道逛一圈大概需要多少時間?」
親切的櫃檯小姐露齒一笑,「如果把所有的音檔整個串接在一起,我們預估要五小時的時間,但還是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和可運用的時間,挑選有興趣的主題。」一面說,一面替手忙腳亂的夏安處理好借用耳機。
夏安想像高䠷的伊紗走入這個空間的樣子,會不會也覺得自己很渺小?博物館掛畫、置物的位置大多考量一般人的身高,伊紗應該可以順利越過眾人頭頂看到展品,那麼這個聲音博物館呢?她喜歡這裡什麼?
謝過櫃檯人員,夏安查看平面圖標示,展區分五大部分:「地球胎動」、「城市耳語」、「音樂湧流」、「生死祕密」和特展
夏安這時不由得可憐起耳朵和鼻子,不能想關就關上。眼睛可以一直看,但耳朵一直聽或鼻子一直聞,會讓人崩潰。夏安的耳朵天生體質挑食、厭食又易飽,雖然一直很警覺,但必要時靠著降噪耳機維持休眠狀態或裝死。因此,稍微瀏覽館方簡介後,決定先選最熱門的地球胎動,和簡介上說「容易引起不安」的生死祕密,有趣的話再去別的地方逛。
「地球胎動」是一條漫長曲折的甬道,每一個彎曲處有風景的投影和定點聲音投送,戴著向館方借用的耳機走過去,就能收聽。還好館方強調有妥善消毒,想到耳垢夏安會直接放棄這個博物館。手上還有控制器可以調音量或靜音,這科技真炫,超乎想像!
磅礴的尼加拉瀑布區,地上畫著長形的船,站在船頭處,聽到轟鳴震撼的瀑布聲,踱到船尾,聲音逐步轉移,引擎、海鷗、風聲更鮮明,背景隱隱的瀑布聲,銜接精準,空間感協調,深度和層次感簡直如臨現場,夏安忍不住驚豔,說服力超強的開場白,不愧是鎮館的展場!
夏安慢慢移動,一條甬道從瀑布、田野、沙漠、森林,到冷冽冰原,雪落冰澌的聲音,非常精細。視覺輔助,高明度高彩度的投影,地景環境美景攝人,閉上眼仔細辨認這些聲音,細膩嶄新的沉浸式體驗,夏安直覺這耳機一定非常貴。
最後,漫步走向黑暗裡,新月下,驚悚的非洲猛獸們躁動嘶吼,漸次來到稀微螢光起落,蟲鳴鳥啼,最後結束在如水的寧靜夏夜,只有微風在細草尖上吹拂,窸窣摩挲,宛若世界新生的第一個夜。這麼細微隱約的聲音感受,像自己的心靈在低語傾訴,讓人彷彿在世界被遺忘處重新活過來,自然生命從耳朵接通心靈,夏安無言靜立,滿心感動。
在科技的極高處並不冷肅漠然,而是接通大自然的純粹精髓,彷彿這裡並非冷冰冰的展館,而是生命的原點。夏安在心裡對伊紗比出愛心手勢,品味真好,小眾而可貴的博物館!
夏安清清爽爽的走出「地球胎動」,經過「城市耳語」時,出於好奇,順便探一探是什麼樣的設計。每一個挑高空間展示一個城市,上空懸掛著好幾面數位電視,播放城市種種街景樣貌。看到其他遊客踩住某個地上的點,有對應數字的電視就會亮起播影片,他們臉上驚訝的表情,應該是耳機裡也隨之傳來聲音。
夏安走進去,第一個是漁市場裡緊張急促的拍賣聲,聽起來像日本,嗅覺記憶竟然隨之浮上海鮮魚腥味,夏安對自己腦補的能力吃驚!走向另一個,輕軌電車在通衢大道上行過,兩旁又像是熱鬧菜市場,似乎是另一個亞洲地區?一個又一個畫面與聲音,伴隨著各國各城無法理解的言語,才走十分鐘夏安一陣頭脹胸悶,急忙從洶湧擾攘中逃出來。
夏安對自己在空曠的博物館中被引發社交不適,感到莫名好笑。
雖然很有意思,但耐受度是有限額的,夏安趕快離開城市耳語,按原訂計畫去那個禁忌的「生死祕密」。這個展區要年滿二十歲才能進入,「包含可能令人不安的內容,也許涉及暴力、性或社會議題,請斟酌參觀」。聽起來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樣誘人。
這個暈黃燈光點綴的幽暗小空間被分割成一小格一小格的,人們可以倚在懶骨頭上閒坐,像在朋友家的客廳或廚房一樣的閒談空間,但霧化的透明壓克力板讓人看不見隔壁的臉,這確實是最親近又安全疏離的設計。夏安用最舒適的姿勢坐下來後,拿著管理人員給的音控盒,藍芽對接後,按順序點下第一個音檔。
二分鐘後,她後悔了。
這是一段產房中的錄音,充滿著期待和緊張、甚至有點喜感,產婦疼痛不斷辱罵丈夫,為什麼這麼愛做害她懷孕,生孩子那麼痛以後不准碰她!丈夫不斷甜言蜜語的安撫她、叫她寶貝、親愛的,但後來顯然出點什麼狀況,氣氛恐懼緊繃,丈夫發出絕望的哀嚎,不斷不斷的懇求醫生和上天,那出於肺腑的痛楚,夏安淚如雨下。幾秒的空白之後,突然有個聲音傳過來說手術很成功,有個嚎啕大哭的聲音,還有一些碰撞地板的聲音,那些狂喜和痛苦錯雜的囈語,超出夏安能承受的範圍,不知道人們會發出像野獸般不能理解的聲音,驚顫難平。
因為這些音檔是真的,每一個都是向群眾徵募而來的。「無法再次述說卻又不能遺忘,聲音裡的生死祕密。」在匿名的前提下,人們交出他生命中最深沉的聲音,然後在生活中保持緘默。
夏安擦乾眼淚,鎮定一下之後,播放第二個錄音。這段錄音充滿神祕的詠唱和聲,也許是印度或西藏?夏安不能分辨。時而祥和悠遠,時而磅礴威嚇,再三重覆的字句,也許,是進行某一種儀式?夏安無暇去翻閱說明,她只感到一陣惡寒,一種虛無的冷,不可平撫的空寂,她聯想到死。
這些生死祕密太沉重,身臨其境,不像閱讀文字時還可以自行揀選,聲音直擊感官感受,似乎太難承受。夏安注意到有個音檔的按鍵似乎磨損明顯,就是它了,顯然是觀眾會一再聽取的,聽完這個夏安就要離開這個展場,安撫她震盪的情緒。
當呢喃和喘息的聲音清楚的從耳機傳來時,一切都很清楚了。夏安不由得想起以前的笑話:交給猿猴可以帶來性愉悅的電擊按鈕時,猿猴就不停按到電擊過量而死,完全是字面意義的爽到死,這種事不管是人或猴都不知節制,音控盒破損的表面,沉默訴說這個事實。
偷聽別人的性事,是不是一種滿足好奇心的難言之癖呢?但這有必要進博物館嗎?聽著聽著,夏安發覺有一點不一樣,這是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性愛,雖然有一方聲音比較低,但兩人應該都是女性。那輕軟脆弱的、微帶泣音的懇求聲,「我快要……不要……拜託……」。
有一種奇怪的感受襲來,頭皮發麻,耳骨緊繃,兩臂開始起雞皮疙瘩。另一個聲音沒有說話,但那略為低沉的磁性音質輕哼著,好像鼓勵著,無比沉醉的貼合著那個嬌柔的聲音,融成一種逐漸激昂的波動,讓肩項傳來一陣奇異的微刺感。聲音那麼的輕顫柔膩,沉淪無助,還有無上的愉悅。
夏安的大腦非常混亂,像是從耳朵裡倒進香檳,任這些細小微刺的氣泡在神經線裡用一種令人惱怒的緩慢流動著,彷彿慢動作畫面般,一小顆、一小顆晶瑩發光的氣泡,從粉色香檳酒液無端浮現、趨於飽滿,然後抽長緩緩往上滑升,直到和空氣接觸時爆裂,噴散酒香與水沫。
一顆、十顆……千百顆的泡泡。在每一根手臂的汗毛尖、在背脊的皮膚上、在後腦杓……嗶嗶剝剝的啄出細癢知覺。令人恍惚不安,又不想清醉掙脫,分不清究竟是沉醉下墜散落,還是隨氣泡飄浮飛升天堂,頭皮背脊異常酥麻。夏安整個人彷彿被未知的力場抽長扭曲,和氣泡們一起搖擺。
在迷離之中,夏安的大腦倒是非常清楚知道一件事:「難怪這個展間每個人限時20分鐘,想再聽得趕快把握時間!」
不知道人們聽完後是否都成功走出那個房間,上天保祐他們乾爽潔淨,留有顏面。夏安的好奇心顯然有點過分後,她面紅耳赤的把音控盒交還給工作人員,只想趕快走到那個自自然然沒有播放任何聲音的廣闊草坪上,好好讓耳朵停下來,鎮定下來。
網路世界無可把關,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看過謎片,如果網頁嵌入的動態廣告也算的話。夏安是好奇寶寶,她當然也看過,可是新鮮感一過,只剩無聊。後來,她有點明白為什麼,就像紙牌屋的台詞說的:「所有的事物都和性有關,只有性本身例外,性關乎權力。」
性的作用支配繁衍優勢,影響無處不在。文學藝術也好,社會生活也好,人與人之間較勁、嫉妒、調情、挑逗、欲求、佔有、排他,驅使所有動能交織加乘運作,複雜起來。如果性是生存的立基處,說所有的事物都和性有關,並不為過。然而反諷的是,性本身卻和權力有極大的關係,不然各種霸總及其變形的系列幻想是怎麼回事?
夏安總是想逃離太明確的權力架構,不想支配別人,也不想被支配,這是她詮釋自己對謎片意興闌珊的原因。鏡頭裡的性,權力施展挾帶威迫的戲碼,讓夏安直覺反胃。然而,剛剛的那一段聲音……沒有支配,如果要認真描述它的話……,像是交纏。就像是需要琴弓才能讓琴絃發出樂音,但沒有人說是琴弓支配琴弦;就像是左手按絃右手執弓,也沒有人會說是左手支配右手。那段聲音帶來的奇異感受,是因為它如此不同?
夏安在剛剛展間裡短短二十鐘內,從極度悲痛的情緒,突然跳躍到極度愉悅的性愛展示,幾乎要錯亂。她揣想人們是怎麼走出那個房間,每個人會好奇的生死祕密都一樣嗎?還是,最後都交給愉悅的性事音檔來擺脫人生的痛苦感受,出來後就這麼簡單直接進入聖人模式?
夏安無法寧靜詳和,她先去找到洗手間,潑點冷水在臉上,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凝視鏡中的自己,眼睛裡淚水未乾,臉頰上卻又紅暈陣陣,她需要離開這個地方。
穿過寧靜的廊道,推開玻璃門,夏安呼吸新鮮空氣。博物館有這麼大片的草皮,原來是這樣使用的。夏安把自己聽到的,分給草坪上所有的耳朵,卸下重量,清空紛亂。寧靜的草坪上,微涼的風逐漸冷卻燥熱的情緒,傳送鄰近街道的市井之聲,遠處飄來的日常塵俗化為現實,帶夏安回到真實世界,從別人的聲音故事中離去。
夏安深吸幾口氣,真心誠意的,在心中默默祝福這些陌生人。相信他們仍然安好、繼續勇敢過著生活,謝謝他們願意分享他們生命中的生死祕密,謝謝他們教會這些旅人過客,打開心胸,學會珍惜,即使彼此無從知曉、不曾相識。
但生死祕密不全然是那麼沉重,夏安對自己微笑,不小心分享他人歡愉祕密,思及那破損的音控面板夏安也出一分力,怪不好意思的,夏安驚訝自己還會有對性這麼好奇的時候。這聲音博物館真是有趣,回去再發個訊息和伊紗聊聊,但,避開這個女女性愛話題比較妥當,免得真的好像要讓伊紗陷入截圖新聞的窘境。更實在一點,自己這兩天已經太糗,不要再自目比較好。
夏安放鬆下來,星期六下午真是美好,一兩天內這麼多新鮮的事情發生,明天卻還放假,留給她充分的做自己的時間,簡直像中彩券一樣充滿幸福感。她躺在草地上仰著臉閉上眼睛,暫時享受留白的安詳沉靜,青草的氣味帶來安撫,嗅覺、觸覺、聽覺的感官放大。
風搔過耳際、風掠過鼻尖、風拂動眼睫……,眼睫!這一瞬間,夏安像被按了某個開關一般, 倏然張大眼睛,她想起早上那個夢,耳裡分明回響起伊紗夢中低沉的聲音,一陣麻癢掠過後脊:「這、樣、清、楚、了、嗎?」夏安在夢中無論如何張不開的雙眼,現在瞪大了,看見她原本盲目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