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瞇著眼睛,勉強睜開眼。
「解一解」鳥的叫聲,將我從睡意層層包覆的睡繭中拉了出來。就在將醒未醒的意識中,我察覺自己竟在簷廊下,坐著睡了一整夜。
摸著發暈的頭再清醒一點時,我看見菸蒂鬼貓兒那樣的蜷著身子手環著臉,枕在我的膝蓋上安穩的睡著。我不捨的摸摸他的頭,想必昨夜,他跟我一樣,都懷著想不透的心事,在簷廊坐到累的睡去吧。
這孩子,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麼?為什麼遲遲不啟程離開山谷?而我,又經歷了什麼?會不會有像蓮跟倩這樣凶狠的業力牽引?
若沒有的話,我又怎麼會這麼年輕就…我在心中斟酌著用字,我實在沒有辦法若無其事地用「死了」這兩個字說自己。
泰不聲不響的走到簷廊,跟平常一樣,沒說什麼話,只不過從法會回來之後,總覺得他的陰陽怪氣裡更多了些心事。他靠著牆邊坐下,悶不吭聲的編起蚱蜢。但我似乎還看到有另一個像票夾一樣的東西,正放在他的大腿上,用編織蚱蜢的手,有意無意的遮擋著,眼睛也時不時的瞄向那個墨綠色票夾。這該不會就是跟著泰來到這山谷的東西吧?
庭院的這一邊,同每天早晨一樣,藏爺爺將盛著稀飯的鍋子,端到庭院慢慢的攪拌起來,米飯的香味才剛飄起,菸蒂鬼便倏地坐起來,跑到藏爺爺身邊坐下,緊緊盯著微微起泡的稀飯粥,滿足的跟著攪拌的湯匙轉。
而我可完全沒那個心情,我一邊掛心著就這樣消失不見的蓮與倩,一邊一直不斷的偷瞄著藏爺爺,看他會不會因為心虛露了餡,說出個什麼來。
不過,藏爺爺只是專注地拌著稀飯粥,似乎一點也沒注意到我的瞄來瞄去,只是安安穩穩的攪拌著,不讓飯粥焦在鍋邊,並不時對著在一旁,眼睛跟著湯勺滴溜轉的菸蒂鬼微微笑。
我斜瞄一旁的泰,總覺得他的陰陽怪氣跟平時不一樣。他似乎也在想著什麼,不過沒有我的焦躁不安。我其實也有試著想開口問,但不知為何,就是話到口中說不出來。這大概就是這個時空所謂的:一心一意面對自己的課題。該你知道的不會少,不該你知道的,一個字也不會多。跟自己無關的事,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問。
是這樣吧?
但這樣的時空邏輯,是不是太冷漠了?講不出口的難過,讓我忍不住在心中批判了起來。但又回頭一想,在人世間,有多少知道了的,卻以假面人情遮掩事實上的視而不見,這…豈不是更冷漠?
我不知為何打了個寒顫,似乎是關於後者的冷漠記憶不自覺地爬回身來。不耽誤他人在錯誤中學習的距離,跟表象假面人情內心視而不見的隔閡,是一條很難拿捏的冷漠界線。我有一種腦子被打結了的窒息感。
「我們的意識,在某種程度上相當狡詐。」藏爺爺一邊舀著稀飯粥一邊突然開口說話:「透過憂心別人的處境,以避免直面自己該面對的自己,看起來是一個萬無一失的掩護。」藏爺爺抬起頭來對著我淡淡的微微笑了一下:「因此,若不是人生層層疊疊了這麼多的磨難與挑戰,將我們的注意力轉回自身,我們又怎麼會心甘情願的看見『放下即彼岸』呢?」
我呆看著藏爺爺,難道,我又被讀心了嗎?還是我的臉,讓他看出了我心中的無解叨唸?
藏爺爺走過來,將一碗稀飯粥端給我,輕聲地問了一句:「該放下的,又是什麼?」
我感覺自己有一剎間被這個問題猛然彈醒。
我低頭看著自己這一身一直想擺脫的破爛牛仔褲,即便到這沒有所謂競爭比較、價值高低分別的世界,我仍執著它的「不稱頭」。這執念的背後,是不是一種黑洞般的匱乏?我同時想起蓮那充塞滿高級飾品與精品的房間,看到的那一刻,我感覺到的不是家的富足,而是一種填也填不滿的匱乏感所帶來的空虛。
我接過稀飯粥,木雞般一動不動。菸蒂鬼則一如往常,走過來搖搖我的手臂,提醒我母鳥餵食的責任。
就在我接過菸蒂鬼手中的稀飯粥時,天空突然傳來悠遠入心的引磬聲,我吃驚的往天空找去,這是我來到這山谷,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引磬的聲音,宏亮到好像整個山谷的空氣都跟著微微震動,卻又寧靜的好像不會驚擾到時空中的所有眾生。我不由自主的癡望向天,每一聲引磬的間隔時間相當的長,但間隔之間是清楚的餘音波動連接著,而每一聲的起落,似乎像是在天空中打開一條道路。
菸蒂鬼跟泰早已經站起來,靠著簷廊的欄杆往天空的方向張望。
「是引磬的聲音!」我對著他們說。
「應該說,是先有鼓聲,然後才是引磬聲。」泰回頭對著我說:「不過,只有即將要回去的人,才會聽到鼓的聲音。」
啊!有人要回去了!我心中有一股掩不住的興奮,另一邊,卻升起這次不是自己的寂寥感。
「不知這次回去的是誰?顯然不是我們這幾個,因為我們都沒人聽到鼓聲。」
泰斜睨著我補充說完,轉回去繼續望向天空。
誰需要他這種雞婆兼落井下石的註解?我原來只是感覺寂寥而已,現在卻覺得自己相當不幸。
就在第七聲引磬聲響起時,倩與蓮便同時憑空出現在庭院中了。我看到蓮的表情,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錯愕以及明白了什麼的交錯感。而倩的表情則是一種篤定的祥和。不知道在這一段時間,她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我的雜想紛飛中,才剛跟蓮一起出現在庭院的倩,漸漸地往天空的方向上升,而她以清透的眼神帶著淡淡的微笑看著大家,似乎所有的告別,只能用無語的祝福表達。原來要回去的,是才到這山谷的她。
我心中不捨卻充滿祝福的望著這個長相清麗的高中女生,就在她揮著手跟大家道別時,我看著她原本低垂的視線,突然微微地睜大,好像發現了什麼的那種神情,但我還來不及細想,隨即看到大家都舉起手,將食指放在唇上。我馬上理解到這是「禁語」的意思,我也跟著將食指放在唇上,我可不想像在法會時那樣,因為喧嘩再次被護法神請出場外。
在一聲接一聲引磬的引導下,倩緩緩的升到空中。我眼睛捨不得離開的一直盯著透著天空藍藍色彩的倩,她的眼神平靜的猶如湖水一般,我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下來,是感動也是激動。這時,我發覺菸蒂鬼突然轉過來緊緊的抱住我的大腿,埋在腿上的臉,是為了隱藏正在啜泣的自己。
我不禁想起了阿逸當初面對失去記憶的我曾說過:「只有像弟弟這麼小的孩子,很多世俗的事來不及學習,才可能會有失去記憶這種狀況。」難道他跟我一樣,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還是有麼其他原因,讓他選擇這樣待著?
我蹲下來緊緊抱住他,希望可以給這個最近滿懷心事的小男孩一點安慰。
空氣中的引磬聲,清晰但漸漸的微小遠去,抱著菸蒂鬼的我跟著大家,走到庭院中央,努力揚著頸子,望著點一般,已經逐漸看不見身影的倩。
我偷偷的瞄向蓮,虛脫中帶著深深憂傷卻硬是將自己直挺起來的她,卸除了原來一直駐在眼中的暴戾之氣,緩緩地走向前,對著遠處的天空,行了一個很深的禮。想必,她歷經了一場我們難以想像的靈魂洗禮。
「欸?她都回去了,妳怎麼還在啊?」阿逸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站在蓮的身後說。
蓮一臉的尷尬。
「再待下去,就變化石囉!」
「你…。」蓮瞪著他講不出話來
「欸,順便提醒一下,那個化石啊,可不是舍利子喔。」
我們低頭忍住笑聲。
蓮則是撇過頭去,選擇不語。
阿逸則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又是那個八字步的走到庭院中席地而坐,擺起石頭棋陣,口中喃喃自語的說:「不悟,是因為執迷。執個什麼不放,就迷著什麼不醒。」
泰看著阿逸,若有所思的慢慢走過去,就這樣席地的坐在擺好的石頭棋陣對面。但感覺不太一樣的是,我看見泰似乎沒辦法真正專心在棋陣上,只是想辦法讓自己專心在棋陣上。
藏爺爺則是帶著幾分欣賞的淡淡笑意看著阿逸,似乎是很懂得他那玩笑中的點提力道。
但這句話,擊中的不只是蓮,包括我,以及趴在我肩頭上,一直沒有將頭抬起來的菸蒂鬼。
我們或許已經迷失在自己佈局的執與迷中,看不清楚自己的執迷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