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煜踏入貧民窟的第一步，便感受到沉重的壓迫感。抬頭望去，天空被厚重的雲層遮蔽，陽光無法穿透，唯有細密的雨滴從高處墜落，夾雜著肉眼難見的工業污染物。這裡的天候不是自然變化的結果，而是高層社會長年累積的廢氣與化學物質所凝結而成的果，使這片區域籠罩在永恆的陰影之中。
四周的建築破舊不堪，金屬外牆鏽蝕斑斑，彷彿將整座城市的殘骸堆積於此。潮濕的空氣中混雜著機油與腐朽物的氣味，隨著霧氣依附在衣上的是黏濁的透明黏液，地面滿是裂縫與凌亂的電纜廢棄物。比起城市的繁華與精密秩序，這裡更像是一個被時間遺忘的世界。
然而，讓林煜真正不安的，是這座城市的死寂。剛踏入時，他還能看到三三兩兩的人影閃過，但當S-937與K-284跟上來後，一切都變了。
巷弄之間的人影迅速消失，窗戶後的黑影迅速後撤，破舊的鐵門砰然關上，彷彿所有人都在躲避他們。
放眼望去，整座貧民窟死氣沉沉，如同一座空城。
「他們在害怕。」林煜低聲說。
「是的。」S-937的攝像鏡頭微微轉動，掃描周圍環境，「人類的行為模式顯示，他們對機器人存在強烈的戒心。」
「為什麼？」林煜皺眉，目光落在 K-284 身上。這只是一台倉儲用機器人，既沒有配備攻擊性武器，也不具備任何威脅性。即便是 S-937 這種戰術機型的機器人，也未展現過敵意。
為何這裡的人會對它們如此恐懼？照理說，他們應該很少見過機器人才是。
林煜走到一扇半掩的門前，抬手敲了敲。
「有人在嗎？」
門後沒有回應。
他又試了幾扇門，每一次都只聽見裡頭細微的窸窣聲響，像是有人蜷縮在陰影中屏住呼吸，生怕被發現。
「底層發生過什麼事？」林煜喃喃自語。
S-937的鏡頭掃描著貧民窟的建築，數據光點在它的核心處理單元內高速運算。
「此區域缺乏有效的監測紀錄，泰坦的監控系統在此處的數據接近零。這與城市管理規則不符。」
「這不是很正常嗎？泰坦本來就沒有監視著貧民窟。」林煜理所當然道。
S-937的藍色光環緩緩轉動，似乎在搜尋適合林煜理解的表達方式。片刻後，它平靜地回答：「那是對你而言。」
它停頓了一秒，語調微微下降：「核心的垃圾筒很大，它可以被忽略，但城市不可能沒有監控。」
…
意識到什麼的林煜不禁感到背脊發涼。技術中心是少數能直接接收泰坦訊息的核心區域之一，而他在這裡工作多年，卻從未見過所謂的「垃圾筒」。
如果人類從未察覺它的存在，那麼 AI 公約究竟還有多少可信度？泰坦若真的想要悄無聲息地進行某些行動，又有誰能阻止？
S-937總結:「所以監控系統在此處的數據接近零。這與城市管理規則不符。」
「換句話說，泰坦的垃圾筒也沒有?」
「正確。」
這點更讓林煜確信，地下網絡確實存在。
「受到某種未記錄的變因的干擾?」
「也許。」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向前走去，尋找任何可能的線索。然而，就在他們踏入一條狹窄的巷弄時，一聲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從背後響起。
林煜的身體瞬間繃緊，他沒有立刻回頭，而是用眼角餘光觀察四周。S-937的攝像鏡頭迅速鎖定一個方向，並透過內建的語音模組低聲提醒：「我們被跟蹤了。」
林煜心中一緊，難道是地下網絡的人？
剛才S-937並未刻意壓低音量，只要有人暗中關注，他們的身份便無所遁形——技術中心的工程師和兩台異常機器人。
其中一台甚至能解析並透露泰坦內部的機密訊息，「垃圾筒」這種事，顯然是泰坦會極力掩蓋的秘密。
他故意放慢腳步，讓腳步聲與環境的回音融合，然後突然一個轉身，視線鎖定在一處昏暗的角落。
什麼都沒有。
但S-937的掃描數據卻顯示，那裡剛才確實有一個人影，只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消失了。
「他們不想讓我們找到他們。」林煜低聲說，「但又不願意直接離開。」
「他們在觀察。」S-937的語音平穩無波，「他們想知道我們的目的。」
林煜抿緊嘴唇，忽然做了一個決定。他走到巷弄中央，抬起手用力將一塊廢棄的金屬板砸在地上，發出巨響。
「我知道你們在這裡！」他大聲喊道，聲音在狹窄的巷弄間迴盪。
「誰能告訴我地下網絡是否存在！?」
寂靜。
冷風從破敗的建築間穿過，捲起地上的紙屑與灰塵。
林煜站在原地，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等待。
過了幾分鐘，陰影中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一道身影從黑暗中走出，身穿深色斗篷，半張臉藏在兜帽之下，唯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緊盯著林煜。
「你想找地下網絡？」對方的聲音低沉且帶著懷疑。
林煜點頭。
「為什麼？」
「我要知道機器人變異的原因，我的朋友因此被抓了。」
對方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將目光轉向S-937與K-284，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嗤笑道:「帶著機器人來找我們，你是瘋了嗎？」
誰都知道泰坦遍佈每台機器人，是城市最強的核心處理，只要它想，沒有一台機器人能脫離它的控制。
在對方眼中，這二台機器人之所以沒有被控制，只不過是泰坦判斷這二只小傢伙還不夠格，讓它消耗多餘能量抓拿罷了。
典型貓抓耗子的遊戲。
林煜正要開口解釋，卻見對方突然抬手，一道藍光從袖口閃過，一個小型裝置瞬間釋放出高頻電磁波。
K-284的機體頓時抖動了一下，S-937則迅速啟動防禦模組，藍色光圈猛然一閃，立刻分析出對方的攻擊模式。
「停止干擾，否則我將採取反制措施。」S-937的語音依舊冷靜，但鏡頭中閃過的紅光顯示它已經進入戒備狀態，附載的攻擊武器已充能隨時進行攻擊。
「冷靜！」林煜舉起手，阻止雙方進一步升級衝突，「我來這裡不是為了打鬥，也不是為了找敵人，我只是想來尋求幫助。」
對方沒有立即關閉裝置，而是盯著S-937，似乎在確認這台機器人的行為模式。
幾秒後，他收起了電磁干擾器。
「看來泰坦這次踢到鐵板了？你這台戰術機型應該是最新型的，照理說不應該出現異常才對。」
林煜見衝突暫時平息，稍微放下戒心，嘆了口氣：「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發現它的行為異常想查明狀況，結果一頭栽進來，糊裡糊塗地和這兩台機器一起被追緝。」
「這很好，終於有帶腦的願意思考了。」
…
這其中反諷著什麼，林煜下意識不想知道。
「為了防止泰坦突然中風想浪費能量抓這二隻小傢伙，只能請你們讓我植入安全程式。」
林煜下意識看向S-937。對於戰術機型的機器人來說，最可怕的就是被植入惡意程式，一旦核心程式受到破壞，將可能導致無差別攻擊，甚至完全喪失判斷能力，最終的命運便是被強制報廢。
S-937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它的光環緩慢轉動，內部演算持續進行，但卻遲遲沒有回應。
斗篷男子似乎清楚它的猶豫，並未催促而是耐心地給它時間思考。畢竟，讓一台自主演算的機器人接受外部程式的植入，無異於將控制權部分交付給陌生人，這需要極大的信任與決心。
「可以。」S-937最終回答道，但它有附加條件:「K-284過於老舊，不能適合你植入的安全程式，一旦植入事必崩壞，由我撰寫連動指令，它如果有問題你可以透過我直接下達破壞指令。」
斗篷男子抬手揉了揉下巴，目光遊移，像是在思考某個複雜的問題。
「所以呢？」S-937問道。
林煜環顧四周，試圖替S-937爭取些許信任：「我可以保證，K-284的核心系統真的已經十分老舊，恐怕經不起你再加載任何新程式碼，一旦改寫，極有可能直接崩潰。」
斗篷男歪了歪頭，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唉，小兄弟，你不懂……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在貧民窟待太久了？不然怎麼感覺剛剛被機器人秀了一臉，還強行吃了一波狗糧？小兄弟，你這兩位機器人，該不會已經論及婚嫁了吧？」
…?
斗篷男也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天方夜譚的大笑話，哈哈大笑道:「行，不過你寫的連動指令得讓我看過才行，不然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私下搞什麼鬼。」
於是乎，S-937和斗篷男互相確認指令沒問題，植入程式碼後，後者簡短地歡迎他們來到貧民窟。然後轉身走進更深的巷道。
「跟我來。」
林煜知道，這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深吸一口氣，跟著對方走入黑暗，S-937與K-284緊隨其後。
在這座死城之下，真相的輪廓，開始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