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鶴一】裂縫中的陽光04

04

織田未來對他說過鶴丸國永這個人。

她說他是個非常溫柔的傢伙，成長的一路上多虧有他的支持與捍衛，否則她是沒有辦法走到今天的，然後又突兀提到她的青梅竹馬是那樣的擅長製造驚喜，闡述著這番話的她漾起一抹苦笑，一期一振好奇的詢問，然而僅僅得到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語。

──我虧欠他太多了。

一期一振來不及追究便被對方輕鬆簡單的轉移了話題，而後他不再有機會提及這個主題。

只是他從來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以及織田未來緊蹙著的眉頭，一期一振明白這樣的一個表情之中肯定也包含著許多的回憶。

有時候他總會想織田未來怎麼捨得呢。

她怎麼捨得。

＊

一期一振加入制止自殺者的團體沒多久便主動告知交往中的戀人，三日月起先是不大能放心讓他參與這樣具有危險性的活動，但最終還是答應讓他盡情地去實現自己的想法。

面對三日月的縱容一期一振是感激的也是愧疚的。

他知道三日月為他做了許多，有些能夠被他感受及理解，但有些卻可能是他花費大半青春歲月也無法體會完全的。

他想自己是多麼的幸運能在漫漫人生中遇到這樣一個真心為了他改變及付出許多的人。

「你今天要出門去討論計畫，對嗎？」

三日月儘管語氣平緩也仍然帶有些牴觸，一期一振不太明白該怎麼做才能有效地安撫對方的情緒。只得輕輕的點頭並且說明自己的去向以及不返家用餐。

「……一期，雖然這麼說有些突兀，不過我希望有天你能夠主動將你那些同伴介紹給我認識。在這之前，我會等你。」

在他出門以前三日月語重心長地這麼對他說道。

那雙有著彎月的眼眸閃爍著他所不能輕易剖析的複雜涵義。

有時候他總會想，或許一直都包容著他的三日月早就料想到最後的結果但卻忍耐著不明講也說不定。

但終歸也只是他的猜測。

「好的。謝謝你，三日月。」

他緩緩地漾起一抹笑靨，儘管不知道自已笑得模樣能否像過去一樣輕鬆自然，但還是想要盡自己所能的去改變──這些都是遭遇到鶴丸國永以後他才認真地開始思考的事情。

「……一期，萬事小心。」

三日月起先看上去欲言又止，但持續的時間短得讓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一期一振很快地便與戀人道別，闔上門板以前他偶然地回頭，見到的是三日月顯得擔憂的神情，與平時不同的面貌讓他訝異不已。

但三日月不想讓他察覺的話，他也只能放在心底假裝什麼也不曾察覺，或許這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好的吧。

就像三日月期盼哪天他能夠真正地對他放下心防，他也期待著有天他們能夠無話不談。

儘管這條路漫長無盡，也是沒關係的。

每一段關係都是隨著時間的演進而慢慢地有所進展的，一期一振這麼認為。

而後踏出步伐，緩緩地離開住處。

走到約定地點的途中，他也想了許多，諸如自己過去與家人的相處，短暫的人生中所有令他留戀與可惜的事件。

一期一振不自覺地緊握雙拳，湧出心頭的第一個感受是不甘心，再來是悲傷與強烈的痛楚。

儘管曾經因為這樣的負面感受而耽誤了腳步，但他想自己一定要將這樣的不甘心轉化成前進的力量──他想努力挽回更多生命。

然後想要告訴他們，活著儘管有許多阻力，但走著走著，柳暗花明又是一村。

就像他也不是遇見了或許再也不會碰見的溫柔戀人同時也找到屬於自己努力的方向？

一期一振輕輕地仰起頭，映入眼底的便是一大片無雲的湛藍天幕，這樣的寬闊凸顯出他的渺小，與此同時他卻也感到豁然開朗。

刺眼的陽光不斷的刺激著他的視覺，最終因為過於刺激而打了個噴嚏。

他揉了揉尚有些搔癢的鼻部，帶著輕鬆的心情到達目的地。

「歡迎光臨，請問先生一位嗎？」

踏入約定的店面以後，店員客氣禮貌的招呼讓他自然地漾起一抹稱得上愉快的笑容，並且簡單說明自己與人相約。

在店員的帶領下，他也見到的另外一位尚未蒙面的夥伴。

「您好，我是一期一振。您應該就是鶯丸先生？」

一期一振起先以為自己或許會是最先抵達的，所以見到面前這位還沒碰過面的鶯丸是有些緊張的。

鶯丸顯然比他還要淡定，與他打過招呼以後便讓他先找位置坐下。

鶴丸國永為了計畫的隱密性而訂的這家餐廳所有的團體座位都是包廂式的，一期一振從未光臨這類型的店家而感到有些新鮮的四處張望。

「聽鶴丸說，你想要加入我們，你很確定嗎？」

面對鶯丸開啟的話題，一期一振也慎重的點了點頭，「是的，我相當確定自已想要與您們一起做這樣的一件事情。儘管無法受到他人的讚美也無妨。我覺得自己似乎就是一直在等待時機。」

「是嗎。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這樣說呢。」

第一眼見到鶯丸時，一期一振覺得對方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疏離感，但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鶯丸的沉穩夾帶著一種平和的感受。

與織田未來充滿力度的生命力、鶴丸國永隱隱約約散發著的如履薄冰不同，鶯丸或許是實質上揉和了整個團隊的關鍵角色，不知怎地，一期一振就是這麼認為的。

「鶴丸和織田他們比起我要更活躍，不過他們卻都不是那種能夠好好冷靜下來控制自己情緒的人，一旦爆發就完全無法克制。」

鶯丸理了理有些雜亂的髮，儘管是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帶有優雅的成分。

他對於鶯丸這樣的一個人感到不可思議，並且也覺得他相當神秘。

一期一振看不明白這個人心底的想法，一絲一毫都參透不了。

「我所見到的鶴丸國永先生相當沉穩，所以聽您這樣一說，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完全認識他。鶴丸他可是個讓人充滿意外的存在，往後你自然會明白。」

面對一期一振的疑惑，鶯丸也只是簡單的解釋。

他想了想，自己確實還不是那麼的熟識他們，也就不再爭論些什麼，而鶯丸也拿起面前的杯具輕啜了口茶水，舉手投足都是平穩的。

他們經過一番談話以後也就安靜下來，直到鶴丸國永及織田未來的到來才打破沉默。

這時候一期一振才真的有些明白鶯丸所說的活躍的意思原因何在。

光是他們兩人的到來竟然就讓本來和緩的氣氛變得熱鬧。

織田未來帶著甜美笑靨進行著無俚頭對話以及鶴丸國永認真制止卻又忍不住開懷大笑的模樣讓他印象深刻，這些人真的非常的有活力啊，他想。

連帶像他這樣不太穩定的狀況都能從中得到一些力量，確實是不可思議。

一期一振也忍不住期待往後和這些人的相處。一定會很有意義的吧。

鶴丸國永他們為了讓初來乍到的他理解狀況，也替他做了簡單的介紹，包含他們鎖定的目標多是集體自殺的召集，同時也對近來正頻繁的發出自殺者募集的網站建置者的所作所為提出撻伐，這些一期一振都是能夠理解的並且也感到憤恨不平。

看見鶴丸國永展示出來的電腦螢幕上自殺網站所主張的意念──自殺是種解脫，一期一振一方面表現出憤怒，但一方面卻也對此有所共鳴，關於這些他是有些驚慌的。

如此矛盾的感受是陌生的，他從未體驗過這種互相拉扯的掙扎。

對於像他這樣的自殺遺族而言，有時候死亡確實是一種解脫。

面對社會的目光，以及失去親人僅能依靠自己走下去，對他們這類型的人來說都是一種艱鉅的挑戰。

儘管他在失去親人的時候已經是個社會人士，在經濟上也幾乎能完全獨立，但卻也還是無法言喻的疼痛著。

他和藥研除了例行的心理諮商以外，完全沒有辦法對外人道出這些哀傷，內心的掙扎與愧疚都是難以化解的創傷。

自殺在這個社會上是不光榮的，同時也惹人議論，那些自以為正在替他們伸張正義的人其實有時候是在進行二度傷害。

他們批評著一期一振的父母如何不負責的同時，也深深地傷害了他與藥研，讓他們即便想要與人談論內心中與家人的美好時光都顯得躊躇。

於是，他們對於已逝親人的道別儀式也被迫中斷。

沒有完成告別也讓藥研再也無法忍受的想要傷害自己。

藥研他也只是個孩子而已啊，一期一振每當想到就覺得心痛不已。

「一期，你沒事吧？」

鶴丸國永敏銳的注意到他的異狀，一期一振有些狼狽的否認著。

他實在沒有辦法對這些抱持著生命熱情的人說出自己受到吸引的事情。

那樣對他們以及他自己都太過殘忍了。

儘管才剛認識不久，一期一振都不忍心去傷害他們。

他面前的這些人是那麼認真地想要有所改變。他也是那樣的期待自己有所變化，對於自己這樣的表現他是感到失望的。

明明完全不認為自殺是件好事的。

「你大可以把你自己心裡的想法都說出來沒關係，對於我們來說，信任是很重要的。要是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的話，在行動中會有很多的不便。」

鶯丸的這些話讓他感到無比的動搖，一期一振覺得他說得相當有道理，但卻又害怕自己這樣的想法會受到責備。

他總覺得此刻的自己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或許是透過他的表情感受到些什麼，鶴丸國永動作輕柔的撫摸他的背脊，安撫的性質相當濃厚。

「一期，每個人的想法都會不一樣，那是很正常的。經歷過不同的事件也會衍伸出相異的思想，所以你不用擔心。」

鶴丸國永此話並未全數道出，但一期一振就是知道他後面所指的是什麼。

他想自己是被面前這個帶著耀眼色彩的男人給看得透徹了。

什麼也沒能隱藏起來。

「我……其實對於他們所主張的這個想法可以理解，但是、我絕對不是認同！」

在闡述自己的想法同時，一期一振緊張得無法克制自己那劇烈運動著的心拍，他想自己不論是在談戀愛上或是在這樣的事情都受到了父母攜帶其他兄弟自殺的影響。

充滿著不安全感。

面對他過於激動的狀態及高昂的嗓音，坐在他身旁的鶴丸國永顯然有些反應不及的瞪大雙眼，而較先回過神來的織田未來則是開朗地笑了起來，她動作粗魯的拍了一期一振的背部，那力道有些大，惹來了一期一振吃痛的悶哼聲。

「我也是這樣想的哦！一期的想法我完全能夠理解，所以你不用擔心這樣會受到責備。這世界上沒有人應該因為這樣的事情受到譴責。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織田未來輕盈的嗓音竟是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迴繞不去，一期一振深深地為面前這位女性的簡潔俐落感到敬佩。

畢竟自殺這樣的議題是平常人不敢觸及的，所以織田未來能夠乾脆地承認自己受到吸引是相當需要勇氣的。

那並不是錯誤的──這樣的一句話對一期一振來說是一種救贖。

或許這麼說是有些誇張了，但他就是認為這些人，尤其是織田未來確實懂得他的感受，並且確實的捍衛他內心的那些思緒。

每個人的想法都不盡相同，所以即便有些思想踩在道德的底線上，但在不傷害他人及自己的狀態下都該是被尊重的。

織田未來所表達出來的意念也是如此。

「你還真是嚇了我一跳呢。一期真是個讓人意料之外的狠角色。」

鶴丸國永反應過來以後也笑了起來，儘管他並不明白對方後話的意義，但這樣自然而輕鬆的氛圍下，一期一振再怎麼樣也還是受到感染的笑著。

＊

「今天聚會還好嗎？」

當他返回住處後，三日月正在整理工作上的資料，但仍然為了他而停下動作。

那只注視著他的眼眸是那樣地令他感到眷戀，一期一振忍俊不住的走上去擁住一直以來都非常珍惜他的戀人。

「一回來就撒嬌還真不像你呢。」

三日月結實的手臂輕輕的攬住他的腰，一期一振相當沉浸在這樣平和的狀態裡。

感受著戀人的體溫也給他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安心感受。

他在失去親人以後變得喜歡能夠感受到溫度的相擁，尤其是在與三日月交往以後又更是明顯。擁抱幾乎是他每天都會展現的行動。

「今天很順利，所以三日月不用擔心。」

一期一振輕輕地蹭了蹭戀人的胸膛，享受著難得的獨處時間。經過一整天的奔波他也是感到疲倦，待在三日月的懷裡也讓他有些昏昏欲睡，眼皮都要打架了。

「忙了一整天，你也累了吧。先去洗澡然後早點睡，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跟我說也行。」

一查覺到他的疲勞，三日月便立刻趕他洗澡休息。這樣的體貼對一期一振來說相當受用，也就聽令行事。

當他踩著仍夾帶著些微水氣的腳丫子回到臥室，三日月也已經完成工作在裡頭等待他的到來──自從他們同居以後，三日月一直都相當珍惜的在陪伴他，不論工作如何忙碌也總是會撥空和他相處。這點是一期一振一直都非常感激的。

他們之所以能夠一直和諧的在一起，這當中三日月的努力絕對是占相當大的份量。

「三日月，謝謝你。」

一期一振光是想到對方的付出便由衷的表達自己的感謝之意，這讓三日月顯得摸不著頭緒，甚至表露出擔憂的神情。

一期一振搶先在對方啟齒之前開口，「謝謝你很認真的在經營我們的感情，我真的覺得能遇到你是非常幸運的一件事情。今天去參加聚會以後，我就一直在想過去的自己實在太依賴你了，希望之後自己也能夠讓三日月依靠就好了。」

「這樣啊，我明白你想要變得更加堅強的事情，不過我還是希望一期能夠慢慢來，許多事情都是欲速則不達的。……我想，我們還有許多時間，況且我不認為只有你一直在依賴我。」

一期一振聽聞這番話後，投以困惑的神情企圖追問解答，但他的戀人僅是笑著敷衍過去，雖然他對此有些不滿，但今天如果他是處在同樣的立場一定也會有相同的反應。

畢竟他們都是男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面子需求，所以一期一振也就不再多加追究了。

──一期，能夠與你相遇也是我人生中很幸運的一件事情。

三日月的話語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喜悅。

一期一振也有些害臊的撇過頭將視線轉移到窗外因為城市光害而顯得稀稀落落的星子上，他想要是現在有流星的話，他一定會許下想要和三日月宗近這個人一直在一起的心願。

即便是往後，他也從來沒有後悔結識了這個人並且與他交往。

一期一振始終對於三日月有著數也數不盡的感激。

雖然眼前並沒有流星劃過天幕，但一期一振還是默默地在心底許下願望，希望三日月能夠一直都非常幸福的生活著。

不論給他幸福的人是誰都好。

幸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