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他們之間的互動及交集也隨著時間越來越熟捻,偶爾他們甚至也會相約到外頭喝杯咖啡閒聊。
一期一振認為自己和鶴丸國永稱得上聊得很開,這是他相隔許久以後交到的朋友。起先在他印象中相當認真嚴肅的英俊男子也漸漸地有了人味,多了一些淘氣及特色。
有時候鶴丸國永會刻意的製造驚喜,最喜歡的就是出奇不意的嚇他一跳。
有時候是假裝生病一樣的表現得病懨懨的,引起他的擔憂,有時候又是在約定地點扮成妖魔鬼怪的模樣追趕著他,每次一期一振總是氣得不行,但不得不說鶴丸國永這樣的行徑還是很大程度的讓他忘卻那些不愉快的過往。
他總覺得在對方那些看似毫無深意的幼稚行為當中,隱隱約約散發著一種讓他別在意世人目光的意味。
有時候鶴丸國永那雙燦金色的眼瞳裡,好像都在對他說,一期,你可以安心地做自己,不要在乎這個世界怎麼看待你或你曾經經歷過的事情,因為總有人並不在乎。
但明明他從來也沒有告訴過對方他所經歷的那些憾事。
每當他按耐不住時,鶴丸國永又彷彿感受到他的變化又將態度轉變為幼稚的無厘頭行為。
一期一振從不知道該如何定義的態度轉為隨遇而安的心態。
如果鶴丸國永打算告訴他的話,估計是會主動提起的,所以他也就抱持著不追問的原則。
朋友之間不就該是這樣互相包容的嗎?他想。
自從結識了對方以後,一期一振也發覺自己的心理狀態是這段時間以來最平穩的,除了有三日月的支持以外,閒暇時間也會有鶴丸國永傳來的訊息,毫無意義的閒聊、聚會的通知亦或是單純的騷擾都讓他原先有些空虛的生活逐漸被填滿。
有時候他也會與藥研相約一起出門,除了定期的心理諮商以外,也會像平常兄弟一樣一起進行戶外活動。
儘管他們都不是擅長運動的人,但心血來潮時也會和三日月一起到球場打場輕鬆的籃球競賽。
藥研也開始偶爾會對他闡述一些內心的想法,諸如曾經想過的自殺計畫,或是一些生活的瑣碎小事,甚至有時候也會對他抱怨,當然開心的事情也不曾被忽略。
起先狀況相當不好的藥研也漸漸地恢復笑容,親眼見到他加入反自殺團體的藥研有時候也會關心他們近日活動的狀況。
他們真正的像對兄弟一樣的相處。
這點讓一期一振打從心底感到開心。
當他與鶴丸國永分享這些生活大小事以後,向來關心自殺者的友人也理所當然地關心起藥研的狀態,並且也表達出希望能夠對他們兄弟有所幫助的態度,那認真的模樣讓一期一振忍不住揚起笑靨。
「鶴丸先生真的就如織田小姐所說的非常溫柔呢。」
他沒能忍住的有感而發,而鶴丸國永則像是害羞般的撇過頭持反對意見。但這並不妨礙一期一振心中對於這個人的定義。
只是更加覺得喜歡這個朋友。
這樣一個溫柔的人誰會不喜歡呢。
「倒是一期你啊,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是這樣恭恭敬敬的?直接叫我的名字也沒什麼關係吧?又不是剛認識。」
鶴丸國永有些僵硬的轉移話題,這讓一期一振感到有趣。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對方不同以往的表現,這樣的新鮮感讓她起了想要捉弄對方的心思。
「鶴丸先生這是在害羞嗎?我還以為您肯定會得意洋洋地接受我的讚美呢。」
一期一振刻意的扳正對方撇到一旁的臉,那早已紅透的面容實在是相當可愛。與他相同偏白的膚色更是平滑,一期一振惡作劇的捏了捏鶴丸國永的臉頰,不意外地惹來了對方的反抗。
一期一振大笑了一會,便與鶴丸國永這麼角逐了起來,互相攻擊對方的臉頰直到兩敗俱傷的紅了一大片以後才罷手。
眼底的另一個顯得狼狽的模樣讓他感到非常愉快,這估計就是與朋友打鬧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吧。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麼胡來,不過還是活潑點好。」
鶴丸國永漾起笑靨時牽動到被捏得有些紅腫的臉頰時表情顯得糾結,但是這樣的一番話也讓一期一振明白自己始終是受到關懷的。
他是何其幸運的人啊。
「難不成我之前表現得很無趣?」
「你別抓我語病啊!我是覺得比起之前好像悶著很多事情在心裡的樣子,現在這樣能夠開心地大笑更讓我中意而已。……雖然我並不知道一期你過去經歷過什麼事情,你弟弟的事情也好,其實作為朋友,我也只是希望能夠看到你開心地過生活,那比什麼都重要。」
鶴丸國永認真的表述自己的想法。那罕見正經的模樣讓一期一振非常驚豔,白銀色的長髮及燦金色的眼眸配上俊美的面容是那樣的有吸引力,更別提他的人格魅力。
越是深入認識鶴丸國永,一期一振就越是覺得對方是個非常好的人,也開始對於他會進行反自殺活動的理由感到好奇,但與此同時他也明白這樣的事情若非當事人自己啟齒談論,擅自探究是相當失禮的。
在這段說長不長,但說短卻也不短的日子裡,他漸漸地覺得自己似乎開始有勇氣和面前這個人談論死去的親人,不再只侷限於例行的諮商還有親近的藥研及三日月。
一期一振眨了眨眼,將乾燥的唇瓣沾染水氣以後,這才輕聲呼喚友人的名諱,而鶴丸國永似乎也是察覺到他想說些什麼似的,以眼神示意讓他安心地講述。
「我一直都想讓自己從失去親人的痛苦裡面走出來。……我的父母在前段日子自殺了,當時他們在晚餐裡下了很重的安眠藥,並且企圖讓我以及除了在外地讀書的藥研的兄弟們一起隨著他們死去。」
一期一振以為自己已經能夠輕鬆地闡述這段過往,但儘管能夠談論卻也沒有那麼容易流暢的說明。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的語氣是顫抖而語無倫次的,但是,他總覺得這時候不說的話,他恐怕就沒有多少機會能夠好好的去回顧關於父母以及死去兄弟們的事情了。
放置在桌面上的手不斷地顫抖著,而面前的鶴丸國永或許是察覺到他遭遇瓶頸,表情嚴肅但卻溫柔的輕拍他的手背,儘管一言不發,但他就是能夠透過這樣的行為感受到對方的鼓勵。
鶴丸國永並沒有制止他談論自己,而是鼓勵他,光是這點就與他人有絕對性的差異。
一期一振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在醫院醒來的時候完全搞不懂到底問題出在哪裡。我很自責,自責的想死,尤其是起初在面對藥研的時候更明顯,鄰居之間的輿論也好,他人刻意關懷的目光也罷,那些對我來說都是傷害。」
──我極力地想要證明自己並不脆弱,強迫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去衝撞那些讓我非常痛苦的記憶,結果適得其反。
一期一振回顧著這段時間的自己,同時也揚起一抹苦笑,不禁覺得之前的自己實在是相當固執,固執的很傻,不惜傷害自己也要證明的事情現在不就透過許多人的幫助完成了嗎?
現在的他可以不服用安眠藥入睡,甚至偶爾一個人過夜也不是那麼難受的事情。
可以開懷大笑,也能夠像自己過去期待的一樣過生活。
身體裡充滿著力量。
「我覺得你做得很好。真的。」
鶴丸國永聽完他的自述後,緊握住他的手,態度相當謹慎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不刻意的去安慰他,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沒有任何冒犯。
他想這個人不僅很溫柔,也非常聰明,他知道該怎麼說話才能有效地安撫他人並且避開冒犯的風險。
「我想要阻止自殺者的理由不只是不想再見到有人像我一樣因為失去親人而痛苦,更是因為想要告訴那些意圖傷害自己的人,再痛苦都還有一線生機。」
所以還不到徹底放棄的時候,一期一振最後這麼補充。
胸腔裡恣意流淌著的那些無法以詞彙比喻的沉甸甸的感受彷彿也透過這段談話,漸漸地消散。
那些窒息的,無法消化的,透過與鶴丸國永的這段對話也緩緩地變得柔和。
那是他身體裡的一部分,不會完全消失,可能會陪伴他一輩子,但卻不會再如同過去一般不斷傷害他。
他想豁然開朗確實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想自己或許還不夠成熟去融合那些傷痛,但是漸漸地也能夠發現自己其實是可以接受的。可以理解那不是我的錯,可以原諒自己並沒有察覺到那些不對勁。……即使我每次想到還是覺得悔恨。」
一期一振感覺從身體裡不斷湧出的那些痛楚是多麼的讓他感到悲慟,那並不是物理上所能形容的疼痛,但確實真實存在的感受。
正如同人們總說著,如果,早知道,但實際上那些也不過是假設。
這世界上沒有假設的。
伸出手捉不到回憶中那些人的手,睜開眼睛也同樣見不到夢中他們愉快的笑靨,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久遠的相簿裡,而裡頭的每個人好似處在美麗的桃花源,不會成長亦不會死去,只是永遠消失了。
只留下照片裡頭數年不變的身影。
鶴丸國永緩緩地闔上雙眸,那總是令他心神嚮往的燦金色悄悄地被隱藏在眼瞼之下,正當一期一振感到困惑的同時,本來安撫性質的碰觸變得強烈一些,面前這溫柔的銀髮男人用力地緊握住他的手。
那不屬於自己的溫度相當炙熱。
起先他打算掙脫那樣的束縛,但卻是怎樣也無法逃脫,況且鶴丸國永似乎也沒有惡意,於是他便這麼安靜地讓對方捉住自己的手。
「……有時候,我們總會以為死亡是最後的解脫,但實際上卻又似乎不是如此。一期,我常常想,如果十年後我想見你卻見不到,連一句對話也無法交流的話,那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光是這樣一想,就完全不會想死了呢,鶴丸國永緊閉著眼瞳輕輕地揚起一抹夾帶著哀傷的笑靨說道。一期一振明白對方這番話的意思,他又何嘗沒有想過十年後與親人的事情呢。
那有多麼可怕,他是再清楚也不過的。
「嗯。我知道,那真的非常讓人害怕。」
畏懼失去是人類的天性,尤其一旦擁有以後便是無止盡的偏執固著。一期一振也忍不住想,他的父母親究竟為什麼一點也不因此感到恐懼呢。
又是帶著什麼心態打算留下藥研一個人?
他想他親愛的弟弟一定也是想到這點才會感到痛不欲生吧。藥研或許才是實質上被排除在外的那個人。一期一振眨了眨眼眸,一時間也陷入了沉思。
——被留下來的人沒有選擇。
鶴丸國永這樣的一番話深深地敲擊他的心扉,彷彿孩子扔進池塘裡的石子受到了地心引力的邀請而沉入池底。咚的一聲結束以後,池面總會留下陣陣漣漪。
一期一振私自猜測或許他這位朋友也經歷過與他相似的事情也說不定。他知道那是無法形容的痛楚,正因為明白,所以不忍追究。
只是靜靜的互相陪伴。正如同往後再往後,始終沒有改變。
「我追蹤了之前一期給我的自殺網站IP,很遺憾還是在網咖發表的訊息。……不過那個網咖的位置和他習慣聚集自殺者的區域很接近,所以我想弄錯人的機會應該不高。加上他上面的主張和使用的藥物組合簡直是標誌。」
負責追蹤訊息的鶯丸神情嚴肅,而參與會議的其他人也是正襟危坐。
一期一振也受到氣氛的感染而屏氣凝神。
「那個傢伙已經開始在尋找一起愉快死去的同伴了,可惡!居然這麼快就滿員!這些人腦袋裡就沒有別的東西嗎?」
織田未來專注的注視著面前的筆記型電腦,網頁裡的招募起始時間到現在也不過短短兩天的時間。
一期一振能夠理解她錯愕的理由——這世界上想要追求死亡的人與他們努力挽回的性命相比之下也不過是驚鴻一瞥。
在這個資訊流速過快的世界中,人們也因為視野的開闊而變得擁有許多壓力,一期一振閱讀過當年度日本的自殺統計,平均每二十分鐘就有一個人因為自殺而身亡。這是非常可怕的數據。
「我來想辦法吧,等我消息。」
鶴丸國永先是安撫幾乎炸毛的友人,之後便是理所當然似的擔負重責大任。要是鶯丸是團體裡的調和者,織田未來活躍氣氛,那鶴丸國永就是個深藏不露的領導者。
「有什麼是我能幫上忙的嗎?」
一期一振看似自然的啟齒詢問,但實際上心底是感到忐忑的。
失去親人以後讓他對於人際間的互動分寸拿捏變得更加不擅長,經常是自動避開與他人交流的機會。
這是他這麼長一段時間,真的與一個人成為朋友。
心底有著許多想要朋友付出的感受,但卻又因為喪失親人的過程過於慘烈而背負著過多的自卑感,這樣的狀態讓他始終沒有辦法真得透過他人的態度去相信對方心中對於自己的定義。
他知道這並不是鶴丸國永或是任何人的錯。是他的問題。
儘管知道卻也沒是那麼容易根除的。
一期一振僅能漸漸地說服自己,這是屬於他的課題。
「沒問題,這件事情我能搞定。如果需要幫忙會跟你們說的。」
鶴丸國永輕輕地漾起一抹溫和的笑靨,像是察覺到他內心的不安而有些粗魯弄亂他的髮,不屬於自己的溫度稍縱即逝的撫過他的額面。
對方燦金色的眼底映照著他茫然的模樣,看上去是那樣的可笑,但一期一振卻也說不出任何抗議的言語。
人的溫度是這麼讓人感到舒暢的嗎?
「一、一定要說哦!」
查覺到自己的失態讓一期一振顯得慌張,甚至不小心說話結巴,但卻也沒有任何人針對這樣的事情有任何令他不適的反應。這讓他相當感謝。
「當然,謝謝你啊一期。」
面前的這個人笑起來足以吸引許多人的注意力,一期一振不自覺的望著出神,直到鶴丸國永對著他投以困惑的笑靨,他這才羞紅了臉轉移視線。
一定都是因為鶴丸先生實在太過英俊了,自己才會如此失態,一期一振抱著這樣的心態第一次否決了內心的騷動。
往後他回想自己對於鶴丸國永最喜愛的部分總會先聯想到對方溫柔而帶著困惑的笑臉,以及不曾讓他當眾出醜的體貼。
一期一振總會想,自己一定是在一開始就受到對方的諸多照顧,並且深受吸引。
否則他怎麼會對鶴丸國永這個人如此情有獨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