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一路上他的戀人對他說了許多話,包含天氣、家裡新購入的物品、今日的晚餐,但就是不再談當時他要求他說清楚的事情。
他想三日月不是放棄了,一直陪伴著對方讓他明白這是戀人對自己的縱容。
「三日月,我真的很抱歉傷到你了。」
一期一振想自己確實虧欠對方很多,也不願意用毫無格調的藉口來敷衍。
而聽聞他這樣的話語,三日月也停下腳步,周遭來來去去的人們熙來攘往的與他們擦肩而過。剎那間,他以為他們的時間被哪個正在惡作劇的神明停止了,而聲音似乎也躲藏了起來一般,靜謐無聲。
「一期,我從來都不要你的愧歉。」
「我知道。……謝謝你。」
他想自己或許將來可能也遇不到一個這樣為自己付出的人,可能碰不到一個比他更好的人了,但要是將這樣的一個人囚禁在一段依賴大於愛情的關係裡,對他們都不好。
他最後能為對方做的事情就是放手讓彼此自由。儘管他不清楚三日月對此的想法。
但他想,這樣或許才是最好的也說不定。
「回去吧。」
停止滾動的側輪再次隨著身後那人的推動而前進,所有的一切就像往常一樣。他們要回去他們的家。
自從受傷以後,一期一振便沒有再見過其他的同伴,他想大概是三日月刻意地阻擋他們來探望自己也說不定。儘管心裡有些不滿,但還是不忍心去責備對方。
所幸現代科技相當發達,他還有手機能夠與他們取得聯繫,有時候他也會與鶴丸國永進行視訊通話,也透過這樣的聯絡知曉了當初他用盡全力想要拯救的逆境因為當時從高處落下時沒有任何東西阻攔而當場不治身亡。
一期一振起初感到相當難以釋懷,但鶴丸國永以及其他人溫柔的言詞總能讓他緩和下來。
有時候生命總是這樣的。那不是你的錯,鶴丸國永是這樣對他說的。
一期一振特別喜歡和那英俊的銀髮男人說話,對方溫和的語調都是那樣令他安心及喜悅。光是透過聲音似乎就能想像對方此刻的模樣,有時候他也會在通話時傻笑著。
他曾經嘗試著與三日月討論過想要與鶴丸國永等人見面,至少聊天也好,但總是遭到反對。
三日月對於他們已經產生防備,他的內心深處大概已經將他們與一期一振會受到傷害做了聯想。但他卻也沒有被限制行動,只要好好的報備就能自由地出門。
偶爾他也會藉由出門散心為由到外頭的咖啡廳與反自殺團體的夥伴們見面,後來在他承諾不會再參與行動以後,三日月這才放心讓他與他們碰面。一期一振也嘗試著邀請三日月一同出席他們的聚會,對方僅參與一次便不再對他做任何干涉,只是不容拒絕的警告鶴丸國永不准再將他往危險的處境帶。
鶴丸國永他們在他受傷以後又成功阻止了許多次自殺團體的企圖,一期一振為此感到喜悅。
儘管無法參與行動,但他還是會協助蒐集情報。這要來來往往的過日子時間也過得比想像中的還要迅速,轉眼間他腳上的石膏也能夠拆除了。
他總覺得自己和三日月經過這段約莫半年的時間漸漸地找到一個平衡。
這個平衡不屬於戀人,而是更長久的一種關係。
與友情雷同,更與親情相似,是更加讓他感到舒適的相處模式。他們或多或少也開始談起他們之間的關係,過程是平和而清楚的,他也告訴三日月自己的狀況與想法,對方儘管閃過一絲不願,但還是尊重他的意思。
一期一振在開始進行復健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在市區找到了一間小套房,儘管不如他與三日月同居的那間寬敞,但容納他一個人也是綽綽有餘。
對於結束與三日月之間的戀人關係說沒有不捨是不可能的,這段說長不長但說短卻也不短的日子裡,數也數不清的回憶都是他感到眷戀的理由。
但現在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對於三日月已經沒有那層心思。
他沒有辦法為了一己之私綑綁住三日月將來能遇到更好的人的可能性。他最捨不得的就是對方繼續受到傷害。
三日月宗近這個人是他僅次於藥研最重要的人。
「……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跟我說。」
在他提出分手以後,三日月並沒有責怪他,只是收斂了距離,但對他的關心一絲一毫都沒有減少。
偶爾他能感受到三日月對他仍舊眷戀,但卻為了許許多多的考量鬆開他的手。
一期一振有時候會覺得或許自私的始終是他。自以為放手是為了對方好,但或許實際上是為了自己能得到放鬆,每當他這麼對著鶴丸國永訴苦時,那有著銀髮的英俊男人總會顯得不置可否。
感情這種事情怎麼可能不自私呢,他說。
「嗯,請不用擔心。我已經是成年人了,能夠好好照顧自己的。倒是三日月,晚上就算在整理工作資料也別總是喝咖啡,真要喝的話熱個溫牛奶。你胃不好,經不起這樣折騰。」
「我知道。這段日子以來謝謝你陪伴著我,一期,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喜歡你。」
聽聞三日月宗近這番表白以後,一期一振忍俊不住感到鼻酸,原先清晰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有時候他總會想自己究竟是怎麼能讓三日月對他如此情有獨鍾的呢。
「嗯,謝謝你喜歡我。就算我不在也要好好的,雖然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但真的需要的話請不要客氣。」
一期一振在這樣的氛圍下情不自禁的張開雙臂主動給了三日月宗近一個擁抱。
他想自己最後還是想要給這個人一個擁抱,往後再往後他們就再也沒有理由這樣相擁。
三日月沒有任何遲疑的回應他,兩人就這麼擁抱一小段時間,這個瞬間他們就彷彿像過去一樣,只有彼此。
一期一振拖著為數不多的個人用品離開時,三日月並沒有送他到最後,只是靜靜的自家門口望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眼底。
一期一振偶爾也會感到不捨的回過頭,但用不了幾分鐘的時間,就連三日月站在門口的身影也見不到了。
這段關係的結束在這個時候更顯得真實,在意識到這點以後,一期一振忍不住停下腳步垂下頭,小聲的在原地哭了起來。以後不會再有人日日夜夜陪伴著他掛念他的所有,他就要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了。
所有的一切都會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內心空了一大片,但卻又是必經的過程。
他想只要努力一定能夠成為一個連自己也喜歡的人吧,拭去晶瑩的淚珠以後,一期一振深深地吸了口氣,在邁出步伐的同時也撥打了給藥研的電話說明自己的去向。
蔚藍色的天幕彷彿一塊畫布,輕易地染上橘紅色的顏料。
分布不均的色彩加上灰白色的雲稀稀落落的於毫無邊際的蒼空飄游著,待在這底下更顯得自身的渺小。
在滿是人群的路上,鶴丸國永站在顯眼的地方朝著他輕輕一笑。
鐵鏽色的光芒輕易的奪去那抹銀色的光彩,那細緻的長髮輕盈的在微風中飄揚,一期一振被那雙充滿生命力度的燦金色眼眸給徹底捕捉了思緒。
「鶴丸先生。」
他輕聲地呼喚,而對方顯得無奈地讓他別老客氣地使用敬詞,一期一振這才鬆懈了緊繃狀態笑了出來。眼眶邊酸澀的感受似乎也被轉移了不少。
*
在與三日月分手以後,一期一振生活中的一半時間都投入工作中,剩下的則平均分配給反自殺團體及自己的休閒娛樂,有時候也會和其他夥伴一起出門單純的看場電影或是吃一頓飯。
而或許是考量到他曾經在行動中受傷,所以其他的同伴一致通過不讓他實際參與行動,最多就是蒐集情報。
起初他是感到不滿的,但最後也是在鶴丸國永的安撫及說明下才欣然接受。說到底他們也只是擔心他的狀況罷了,一期一振也不再多計較些什麼。
生活變得更加簡單而輕鬆。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才發覺距離當初父母及其他兄弟辭世的那天也已經過去兩年,又即將迎接第二年的忌日。
一期一振經常性的思考許多事情,他想自己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這樣的傷痛,但是卻可以與此共存,所有的記憶堆疊才會是現在的他。
「一期,你最近怎麼老是發呆?」
在他不知道第幾次分神時,織田未來有些擔憂的提出詢問,而一旁本來討論著行動方案的同伴們也是對他投以關注的目光。
一期一振輕輕地晃動腦袋否認自己的狀況需要被他人關注,「過幾天是其他家人的第二年忌日,所以有些分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這樣啊。還好嗎?」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將他此刻的狀態誤解為負面的感受,但實際上他已經習慣生活中沒有其他的家人陪伴。
儘管哀傷,但他覺得本來烙印在心中的疼痛已經漸漸不再那麼劇烈。
「不要緊的,請不用擔心。畢竟已經兩年了,很多事情也已經慢慢能夠釋懷的。」
因為生命總是這樣的,一期一振輕輕地漾起笑容對著當初以這番話開導他的鶴丸國永望去。總是相當吸引人注意力的男人起初有些意外,爾後也回應他一個溫和的笑靨。
「最近藥研還好嗎?」
鶴丸國永體貼地想要分擔他的心思,轉而將話題移到他的胞弟身上。
這也讓一期一振感到受用。
「他最近剛從高中畢業,考上了市區一所不錯的大學。」
對於藥研的狀況他是逐漸放心下來,也打消本要強硬要求對方與自己同住的意見。他想藥研住學校宿舍也有一定的安全性──畢竟他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看著對方。
信任要比什麼都重要,他相信藥研一定不會辜負他的心意。
「是嗎?時間過得真快呢,沒想到我們認識了這麼久了,當時那個萬念俱灰的少年也朝著理想人生邁進了。」
織田未來有些感嘆地表示,一期一振對此是相當有共鳴的。
這段時間他受了他們諸多關照,也得到對於人生的新定義。
現在這樣或許也可以稱為理想人生的一種版本也說不定。
「這段時間真的非常感謝各位的諸多照顧。我很高興能夠認識你們。」
「說什麼呢,講得好像要分開似的。」
織田未來顯得害臊而粗魯的拍了他的肩,一期一振霎時間感到吃痛。明明是個女孩子卻是擁有這樣的力道,他也忍不住想,這個人真的是充滿著讓人信服的生命熱度。
「我只是覺得一直都沒能好好的向你們道謝有些過意不去。如果沒有遇到你們,現在的我或許還沉浸在負面的情緒裡無法自拔,真的很謝謝你們。」
他想當時的自己只有三日月宗近是不夠的,因為愛情這樣的東西是極度不穩定的關係,隨時都有可能因為爭吵而分開,而那樣的關係對當時的他來說可能只能緩解一些,但仍可能走向惡化的境地。
「能看到你好起來我們也很高興。」
鶯丸輕啜了口茶水後沉穩的啟齒說道。
比起鶴丸國永以及織田未來的強烈個人風格,鶯丸就要普通一些,但每次總能很好的將各自相異的所有人融合在一塊,一期一振覺得儘管對方並不怎麼多話,卻也是必要的存在。
一期一振不禁想起初次見面時,鶯丸對他所描述的織田未來以及鶴丸國永這兩人都是那樣的貼切而明瞭。
一定是因為有鶯丸這樣的人在,所以他們三人至今為止都維持著相當讓人舒適的距離和相處模式吧。
之後他們又討論了下週的反自殺活動,一切理所當然的讓一期一振錯以為他們此生都會持續這樣的活動,為了同樣的目的而聚集在一塊,卻從未想過有任何變數。
忘卻了人生總是轉眼間便是風雲變色。
「妳一個人真沒問題嗎?」
鶴丸國永在織田未來自告奮勇打算一個人進行臥底行動時,緊皺著眉再次確認。而作為當事者的女性則是維持著一貫開朗的表情給予肯定的答覆。
他想鶴丸國永有些小題大作了,他們同伴中唯一的女性說不定要比他們都更加堅強厲害的。
「……鶴丸,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我又不是沒有獨力臥底過,現在的我感覺很好,一定能做到更多事情。過去的都過去了。」
織田未來清秀的臉龐比起以往都要更加明朗。一期一振想,或許正如她自己所說的,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發展吧。心底也難免對於鶴丸國永的過度擔心有些不置可否。
「那……妳要小心安全,有什麼不對勁的都要隨時告訴我們。別一個人逞強。」
「知道啦知道啦!你什麼時候這麼老媽子了?」
織田未來開朗的笑臉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一期一振總覺得如果能一直見到對方這讓人身心放鬆的表情該有多好。
這個世界有太多讓人感到痛苦難熬的事情了,能多一些快樂便是一些吧,他想。
而後織田未來與鶯丸各自與他們分開行動,鶴丸國永顯然相當擔憂地望著織田未來的背影,那雙燦金色的眼眸閃爍著許多他無法解讀的思緒。對於面前這人這樣反常的表現,他也是相當關心的──畢竟鶴丸國永在許多地方都給了他很多協助和支持。
他也想為了這樣一個溫柔的人做些什麼。
「鶴丸先生從剛才起就一副很擔心的樣子,我能知道為什麼嗎?我想未來小姐應該是個相當讓人放心的夥伴才對的。」
一期一振小心的斟酌措辭,不帶冒犯意味的詢問。
而鶴丸國永這才將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他輕扯了一會纖細及肩的長髮,似乎是考慮該說到怎樣的地步而短暫的陷入沉默。一期一振也不急著逼迫對方述說。
等待就是了。
「雖然擅自和你說不是很好。但是別看她那樣,未來在前幾年都還有自殺的行為,同時也有憂鬱症的狀況。她一直只有規則返回精神科門診,但是她的情緒狀況卻不是很好,前陣子她的診斷變成了躁鬱症,所以有時候情緒會顯得高昂,同時情緒的低潮也來的很快。」
鶴丸國永並沒有提及織田未來之所以患病的原因,但光是聽到對方這樣一番說法,他或多或少能夠明白鶴丸國永擔憂的理由。
「雖然我可以理解鶴丸先生擔心她的原因,但還是請在更多的信任未來小姐吧。……我覺得她一定可以的,就算毫無依據我也想要相信她。」
「說的也是,我大概是太擔心她了也說不定。一期,謝謝你。我覺得好多了。」
鶴丸國永深邃的眼眸閃爍著曖昧的溫柔,這讓一期一振感到有些忐忑。
有時候光是鶴丸國永無語地朝著他展現笑容時,總會讓他胸口揪緊,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對於這個人相當有好感,但卻也沒想到這份上來。
所以當他意識到自己對鶴丸國永這個人的心意時感到相當驚慌,那與當時和三日月刻意發展出來的情感是不同的。是那麼真實而清晰。一期一振總覺得這份感受來得太過突然,但內心深處卻又認為這是必然的進程。
他覺得自己就是會喜歡上這樣的一個人。
他大概不是最好的,單以條件來說也輸給三日月,但是他就是覺得這樣的也好。
儘管他們之間還只是朋友,但一期一振卻也忍不住思考起他們是否有可能成為別的他所期望的關係?
「能幫上你就足夠了。」
當他這麼回應對方時,換來的是鶴丸國永一個別具深意的笑容。他總覺得自己的心思似乎在這一刻無所遁形,但淘氣的銀髮男人卻怎樣也不讓他有鬆懈的空間。
他怎麼能這樣壞心呢,一期一振有些彆扭的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