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半,涼意滲進台北城南的舊式公寓。街燈照著窗台上枯萎的長春藤孤單的長影,時間彷彿凝結在寂靜與呼吸之間。
江蘭香穿著印染粉色小花的棉質長睡衣,光著腳踩在涼涼的磁磚地板上,拖著半醒的身子,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出臥室。手上那只透明塑膠尿壺,裡頭晃動的液體還有些餘溫未散。
第一次倒尿壺那天的場景猶歷歷在目。她剛從教會回來,連外套都還來不及脫,即聽到微弱的「求救的」低聲呼喚聲,從半掩的臥室門縫傳來,她僵住幾秒才恍然明白那是什麼。當她雙手顫抖地接過那只盛著液體的尿壺,鼻尖傳來刺鼻的氣味,一種羞愧與驚惶從心底湧了上來——不是對他,而是對自己。她竟然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只想逃。可是她沒逃。她蹲下身,默默地清理流溢床沿濕了一灘的地,彷彿是在為自己過去的冷漠贖罪。
「你又沒蓋好……」她喃喃說著,朝床上那個沉重的身影望了一眼。眼前這位88歲的男人,閉著眼嘴微微張開,呼吸有些急促。她沒有刻意的叫他,只是輕聲嘆氣,把尿壺放下,轉身走向廚房。
今天是她照顧馮老師的第117天。他曾是南河神學院最資深的講座教授,講起《約伯記》可以讓全場噤聲,如今卻連翻身都需要人協助。
洗手時,她抬頭看到牆上的小磁磚角落,貼著一張泛黃的便條紙。上頭是馮老師過去講道常用的《哥林多前書 》13:7之一:「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那是她年輕時聽了會熱淚盈眶的一句話,如今卻像一根針,扎得她眼眶發酸。
洗完手,她隱約聞到自己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氣味,像尿、像汗,也像悶太久的沉默。
她打開櫃子,取出那瓶玫瑰木香氛蠟燭。
火光一閃剎那,屋裡有了些許溫度。她凝視著那跳動的光芒,竟莫名想哭。
她沒想到,自己的老年人生,會是這樣的起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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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四點,馮老師突然劇烈咳嗽,帶著一點嗚咽似的喘。江蘭香從沙發彈起,衝進房間。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來,我幫你翻身……」
她一手拉被、一手撐腰,終於把他移好位置。這位曾經雄辯滔滔、氣場十足的老學者,如今只剩枯乾的聲音,「我……沒事……只是冷……」
她替他蓋好毛毯,握著他的手。那手指又細又冰,像一根老竹。
「你這樣,我怎麼放心睡?」
「妳睡吧。我知道有你在。」馮老師閉上眼,輕聲地說。
這句話像從雲裡飄下來的另一根針,直接扎進她心裡。她沒回答,轉身關掉書桌上的香氛蠟燭——那光火已燒去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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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她終於有時間去樓下小吃店吃一碗麵。老闆娘見她眼圈發黑,問:「又沒睡好啊?」
「嗯,老人家半夜咳得厲害。」
「唉,江姊,妳真有愛喔。」
她笑了一下,「是啊,沒愛不行。」
說完,她拿起筷子,卻突然停住,淚水毫無預警滑下。她連忙低頭,用紙巾胡亂擦掉,假裝不在乎。可她知道,這不是身體累,是心累。
•••••• 回家路上,她繞去百貨公司買一支新的香氛蠟燭。
「您好,請問您想找哪一種香味呢?」櫃姐笑容可掬。
「要能壓得過老人房裡的味道。」她苦笑。
對方一愣,笑著遞上一瓶「冷杉與玫瑰木」,說:「這款適合靜養,也適合療癒。」
她點點頭,心裡卻浮現七年前母親躺在病床上的模樣。那時的她才剛升教會小組長,每天被事工壓得喘不過氣。母親叫她坐下來說說話,她卻說:「我等下要趕去聚會。」那雙老眼裡的落寞,如今仍扎在她心底。
她低頭掏錢包時,手機響了,是葳葳的電話。
「香姊,你怎麼又這麼晚回訊息?」
「剛才在幫他翻身,沒聽見……」
「唉……你也太辛苦了吧。不是說可以請外勞嗎?」
「有些事,外人做不了。」她輕聲說。
電話那頭靜了一秒:「你真的要小心,不要累壞身體喔。好了我先掛,要去忙了。」
電話掛斷後,她握著那支新買的蠟燭瓶子,覺得重量不只來自玻璃,而是生活裡那些沒說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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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江蘭香又起來替馮老師翻身。動作熟練得像個專職的護理員。等一切安頓好後,她一個人坐在窗邊,雙手合十,眼睛沒閉,卻進入禱告。
「主啊,我知道祢要我們彼此相愛。可是……這……是無奈?」
她沒等答案。因為有些問題,答案不是用祈求的,是在生活裡。
她重新點燃玫瑰木香氛蠟燭,讓那溫柔的光與香氣佔據整個空間,像在為她沉默的奮戰舉行一場無聲的聖餐。
這不只是熏香,這是一場儀式。是一個剛過法定退休年齡的倒尿壺女戰士。日復一日對著自己說:「我在。上帝也在。」窗外月光灑進來,與香氛的燭台光影交織,照亮整間屋子以及過去的點點滴滴……。
《在愛中撐過的日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