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山間原本嬌嫩的色彩越發成熟,溪邊翠綠的枝芽越見茁壯,這兒是城市的規矩無法觸及的樂園。眼神向左是小松鼠在樹林裡睜著大圓眼瞧著,瞧著瞧著不稀奇後轉頭跳到另一棵樹上瞧著另一件新奇的玩意兒。眼神向右是一尾青蛇緊纏著老樹的軀幹往上攀爬,搔癢搔著竟褪出一張朦朧的舊皮。已有多少年不曾再細細讀過這一路上的轉折,在回到老家之前,總是要把這座山從頭到腳朗誦過一回的。
下了山,進了村莊,不少舊時記憶中的老磚瓦屋紛紛來迎,只是少了姑姑婆婆們的熱情笑容和問候。不免心緒酸澀起來。回到老屋前的那段泥巴子路,車門一開,率先迎來依舊是陣陣濃厚的土味攪著兩旁青草的鮮澀,往左右而視便圍著越見老成高傲的竹林,再遠望而去是雨季也暈不開的墨綠與寂靜層層堆疊。舊時不曾注意的景緻,如今卻倒是鮮活起來。
回眸瞧瞧這黃土道上吧!放眼而見碎石子隨意散佈,一條筆直且直率的小道,童年不知往返過幾回,不時光著腳ㄚ子遊戲在這條小路上跑跳。琢磨琢磨,那時瘦小的一對腿棒子居然經得起這般扎實的折磨,即便在這道上腳底板子不時左拐右斜地翻騰洶湧,竟也似御風而行般倏忽而過,如履平地的輕鬆不知是年小膽子大外加皮厚,還是未曾識得這現實的崎嶇而無從感觸。
慢慢走回記憶中的場景,設想自己在電影畫面中的情節裡走著。
話說光影從東方緩緩滲透過來,把一道磚石堆砌的牆垣醃得更加酸澀。斑駁的磚牆從上次大地震後傾倒至今,未曾修葺,雖然仍有幾片堅毅聳立的意志在風雨中固執,卻也令人不忍與感激。
圍牆後的老屋前有偌大的園子,向左是一座小涼亭,向右是木製的蹺蹺板、大象造形的溜滑梯、垂吊兩席座位的鞦韆。中路上灰色厚重的石板牢實鑲嵌在土中,引領來者走向前去老屋或是服貼送別遠來的客人,未曾懈怠。這時有風颳起,舊時的回憶如葉落般碎響在這片土地上。
先說說這小涼亭吧!石造的結構,四根如中年肚腩寬的大柱子頂起黑色向四方航行般翹首昂揚的仿瓦製屋簷。亭中俐落的一張圓形石桌可擺五菜一湯的架勢,四方各有一座看似不可妄動的石椅,實則一個大人的氣力便可左挪右移的換個位置。偶而有幾隻鴿子來此乘涼休憩。亭子整日浸在這灰白色的氛圍裡,看慣了四季的變化,也明白日夜交替的冷暖情意,漸漸浮出了禪意的錯覺。無怪乎古人先賢都愛窩在亭子裡盡興,也就可見那些商賈不免要在家裡造一座亭子來附庸風雅一番。只是盡興的趣味兒不同。
再說這蹺蹺板吧!斜落的一方把另一方高高舉起,再換另一方落下舉起自己,這樣的遊戲不夠聰明是玩不起來的。好比說對方是個比自己瘦小的人,基本上就稱不上是「玩」蹺蹺板,而是一種起立蹲下的運動了。又好比說對方條件和我方相同,但只會傻呼呼地坐著,腿不動腦袋不轉,敵我只能僵持在水平線上,這也說不上「玩」蹺蹺板,而是進入一種哲學的陰陽平衡之術,只能無為而論。若是反過來遇到比自己高大的人呢?「玩」的興致只能銳減,悲憫的心聲油然而現──畢竟一個人的歡樂是孤獨且殘忍的。人的一生,從童年到老去,生活的事何嘗不是在如此的平衡中折磨人呢?
蹺蹺板旁邊是塑膠製的溜滑梯,商人把溜滑梯做成大象的造型看起來可愛又結實,著實讓人忘記它不過是便宜而堅固可慮的塑膠製品。說到這座溜滑梯可有趣了,別看它就這樣老老實實一個型態,從它身上玩出的花樣可豐富的了。
首先,大象尾巴到背部的部分是一條樓梯走道,往上直達大象的頭頂,再從它引以為豪的長鼻子上滑下來,這是一種玩法。有的小孩特別皮,喜歡與眾不同,偏要從鼻子往上爬再從樓梯走下來的也時常看見,這是另一種玩法。
有的時候,家裡宴客來了許多親戚朋友,那年代鼓勵生產報國,一家生個三四枚小鬼是家常便飯般的見識。這時候就要玩城堡遊戲,善良的一方佔據城堡頂端,邪惡的部落要在城下叫戰,卒兵數量固定,各自擁護一位國王,樓梯和滑梯是城堡的前後城門。基本上遊戲就是善與惡的對抗,規矩是每次出戰前後城門應各有敵方一人出擊我方一人對戰,勝負方式乃由猜拳三戰兩勝決定。若是一方國王戰敗,手下的雜兵就要在每回對戰中先行讓出一勝給對方。對戰直到完全消滅敵方人馬即可獲勝。當然,也會有敵方成功奪取城堡的時候,這時立場對調,邪惡方可稱自己是善良的,原先善良的一方只能接受邪惡的稱號無情佔據。這又是一種玩法。另外還可以辦家家酒、辦學校禮堂、玩支援前線等遊戲。童年的時光,大多在這樣高高低低的日子中逝去,有時候明白一些道理,有的時候又弄不清沒有道理的事怎麼一會兒又變得有道理起來。
最後說到鞦韆,很單調的擺盪遊戲。有些人喜歡那種與風相撞的快感,或說把風狠狠劃開的興奮感。另有些人則沉溺在擺盪的速度之中,像是一場冒險或者試膽遊戲。對我來說,我是最常待在這鞦韆上頭作夢的,在兩端制高點停頓的瞬間,老是想著自己是屬於眼前的這一片天,還是眼下的這一片泥濘。想著想著,時間無聲息地過去,無論是天還是地,終究只在有光的時候產生意義,當黑暗來臨,很多意義都會消退離去。
來到老屋前,門鎖沾著一層細沙,彷彿積累的是這幢老屋的寂寥與嘆息。我從口袋掏出鑰匙,羞愧地解開那道防賊與外人的鎖,緩緩一扭,電影場景般浪漫朦朧的背景慢慢向後抽退,手中掀開前方的是寫實主義筆下不容謊言虛構的具象陳述。潮濕的氣息從木製家具中暈染開來,牆上的掛鐘停在不知是白日還是黑夜的七點兩十六分。拉開窗簾輕輕將陽光牽進來,再把窗戶打開讓許久不曾運動的厚重空氣好好修飾一下體型。塵埃在光線裡胡亂逃竄,卻也無暇顧及,一些白瓷的碗盤從櫥櫃上掉下碎了一地,另外下盤不夠穩實的飾品花盆等都懶懶躺著,了無生氣。
老屋是祖父當初從大陸隨國民黨撤退來台時建置,祖父身穿官服的版畫還緊緊釘在牆上。聽父親陳述,祖父是個小官,不僅撈不到錢還無權無勢,雖在鄉里是個飽讀詩書的人才,卻是一身的臭脾氣,講倫理、講道德、講清廉,處處與人不和又好論辯,若不是敬他學識是有真底子真功夫的,老早就被整肅了。直到晚年,他才恍然大悟,世界的局勢逼得他不得不撐開眼,不得不把他腦袋裡的腐土氣一股腦地甩出來,不得不認清自己是個甚麼角色,不得不懷疑自小讀得四書五經在現實的這片天空下還能照亮幾個堪用的字。就這一瞬間的了悟,拋開了種種道德與禮不禮的束縛,只要用心,一個不起眼的小官也能生出一房子的金銀,所以,我們才有機會來到台灣。我聽得有趣,竟沒發覺這故事到頭來影響我家三代的生滅。

圖片來源:微軟Designer
屋後還有一後園子,一方池水裡原先養著十數條色彩豔麗的錦鯉,十多年無人餵食的日子過去,不知是否還有苟延殘喘的掙扎在這兒不屈從命運的遺棄。走近仔細觀察,不一會兒,水面開始有了小小的騷動,一道道規律的水波紋從裡向外急速擴展漫延而來。一隻黑白相間肥碩的身軀扒開水面,一對圓滾滾的眼瞧個仔細,嘟著的嘴一半在水裡一半在水上開闔,驚訝中止不住的興奮搖擺身軀,隨之是紅白相融、黃白相滲、紅黑相伴等不及細數的色彩簇擁過來,竟比原先養育的數量還多。一時之間也沒做甚麼準備,只隨手拿了皮箱裡咬去一口的麵包急忙撕成數小塊撒去。還記得啊!那些年的舊情還記得啊!比起你們來,人類還真是無情又善於遺忘的。別責怪啊!人的無奈有時候是無法解釋清楚的,因為人無法單純的只為了活著而活著。
獨自一人,靜靜坐在屋裡,不知不覺地沉睡,思緒裡卻是不斷流洩出舊時的記憶,如夢般拉近眼前後又朦朧逝去。此刻的家,沉靜在山水與褪色的傳統中,無語。此時,窗框外傳來蟲鳴和壁虎的叫聲,睜開眼,窗框透出一片淡雅的月色,星空悄悄掛上。我點亮屋內天花板上的吊燈,燈下,冷冷清清,我與自己的影子對望。
●附件:本文發表參見:「彰師大白沙文學獎第22屆作品集」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上架發表。
※備註:舊作為「第22屆白沙文學獎散文類佳作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