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午後雷陣雨來得又急又猛,老天爺把一整桶水倒下來,把巷仔內的地面沖刷得乾乾淨淨。雨停了大概半個鐘頭,太陽還沒完全下山,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路面濕漉漉的,倒映著剛亮起來的店家招牌和路燈,紅的、黃的、藍的,五顏六色的光影在水漬上跳躍閃爍,一時之間,倒讓這條老舊巷弄顯得有幾分迷離的水氣。空氣裡殘留著雨水的清新,但也混雜著一股更沉的濕悶,像三溫暖的濕蒸房。
躲雨的人潮和車潮又慢慢湧現,機車鑽來鑽去,計程車不時臨停。附近熱炒店的鍋鏟聲、卡拉OK隱約傳來的走音歌聲、人們的交談聲,重新匯聚成條通夜晚特有的喧囂。
我剛巡完樓層回來,正坐在管理室裡,對著一本看到一半的舊武俠小說打發時間。忽然,眼角餘光瞥到一輛警用機車閃著紅藍燈,緩緩地駛進巷子,停在大樓門口不遠處。
是陳仔來巡邏了。
陳警官,本名我忘了,反正這一帶的人都叫他陳仔或陳警官。做這區的管區,算算也有十幾年了,從一個看起來還有點愣頭愣腦的少年仔警察,做到現在變成一個眼袋有點深、兩鬢微微發白的中年歐吉桑。這條巷子裡的大小事,大概沒多少能瞞過他的眼睛。
他脫下安全帽,掛在後照鏡上,一身藍色警察制服也許是因為剛下過雨,看起來有點濕氣,也有些皺巴巴。他習慣性地抬頭掃視了一下巷弄兩邊,目光銳利,像在掃描有沒有什麼異常,然後才邁著不疾不徐的步伐朝我管理室走過來。
「王桑,沒事吧?剛剛那陣雨有夠大。」他拉開管理室的紗門,探頭進來,聲音有點疲憊。
「沒啦,攏好好的。」我放下小說,站起身,「雨大卡好,卡涼快。倒是樓頂的排水孔好像有點塞住,積水退得慢,等天亮要叫水電來看看。」
陳仔走了進來,自己拉了張塑膠凳子坐下,帽子隨手放在桌上。「哼,老房子的問題就是多。」他從口袋裡掏出菸盒,抖了一根菸出來,點上火,深深吸了一口,才又問:「最近有看到什麼生面孔,還是可疑的人嗎?前兩天那家裝潢卡漂亮的咖啡店,半夜玻璃被敲破,收銀機被搬走。」
他指的是前兩天田中桑站著喝咖啡的那家店。我驚了一下,但臉上沒表現出來。「是喔?這麼夭壽喔?那家店開沒多久捏。」我搖搖頭,「我沒看到什麼可疑的人啦,進出的就那些老面孔,還有幾個日本客。都差不多啦。」
我沒提田中桑。他雖然算是生面孔,但看起來斯文體面,不像會做那種事的人。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仔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繚繞中,他那張被曬得黝黑的臉龐顯得更加疲憊。「是喔…」他沉吟了一下,「你們這棟樓,那個之前房客投訴過好幾次,說半夜帶一堆人回來開趴、音樂放很大聲那個少年仔,搬走了沒?我記得… 身上好像有刺青那個。」
「喔,你講那個阿輝喔?」我想起來了,是五樓之前的一個租客,真的很吵。「搬了搬了,上個月合約到期沒續租就搬走了。聽說欠了好幾個月管理費,房東也頭痛得很。現在安靜多了。」
「搬了就好。那種的,早點搬走早點清靜。」陳仔又吸了口菸,眼神飄向窗外,看著巷子裡來來往往的人群。「媽的,每天處理這些鳥事,要不就是小偷小搶、要不就是夫妻打架、再不然就是酒空了在路邊大小聲、亂吐… 沒完沒了。」他語氣裡有種深深的無奈,「這裡,白天一個樣,晚上又是另一個樣。他們這些店,招牌一個比一個亮,小姐一個比一個水,底下是怎樣,誰知道?表面上看起來風風光光,其實很多髒水在下面流來流去啦。」
我默默聽著,沒搭腔。陳仔做這行久了,看多了,也麻痺了。他講的也是實話。這裡就像一塊外表裝飾得很漂亮的奶油蛋糕,看起來很誘人,但你把奶油刮掉,切開來看,裡面可能早就爬滿了蟲,或者根本就已經發霉腐爛了。
每間光鮮亮麗的店後面,可能都有不為人知的交易;每個笑容可掬的人背後,可能都藏著難以啟齒的秘密。就像美玲,就像那個神神秘秘的田中桑。
我沒跟陳仔講田中桑和美玲的事。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或許只是單純的客人關係,或許更複雜,但只要沒犯法、沒出事,警察也管不了那麼多。而且,我又能多說什麼呢?
「總之,王桑,你自己也要多注意。」陳仔把菸蒂在管理室門口的水泥地上踩熄,站起身,「有看到什麼不對勁的,打個電話給我。現在時機歹歹,賊仔也多。」
「好啦,我知道。辛苦你了,陳仔。」
「袂啦,習慣了。」他戴上帽子,拉開紗門走了出去,跨上警用機車,引擎發動,噗噗噗地駛離,紅藍燈閃爍著,很快消失在巷子轉角。
管理室裡又恢復了安靜。我重新拿起那本武俠小說,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陳仔的話,還有他那副疲憊又無奈的樣子,在我腦海裡盤旋。
他說得對,這裡表面跟底下是兩個世界。我在這裡看了幾十年,從少年看到老,看過多少意氣風發的少年仔,最後變成失魂落魄的酒空;看過多少想賺錢或出名的女孩,最後只能在包廂裡對著客人強顏歡笑。起起落落,來來去去。
真的出了大事的時候,警察會來。但更多時候,那些微小的、日常的,就像水管裡慢慢淤積的污垢一樣,沒人看見,也沒人在乎。直到有一天,整個系統徹底堵塞、爆裂。
我嘆了口氣,把小說闔上。窗外的夜色更深了。今晚,又會有多少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