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故宮博物院自民國十四年十月十日掛牌伊始,即恪遵民主共和制度。播遷來台更遠離了簷牙高琢的桂殿蘭宮,照說早該與普羅大眾聲應氣求。但若干年來執事者貌似賣力在地扎根,台灣社會與故宮總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所謂的距離,最醒目的當推物理上的距離。且不論建築風格對故國宮闕的緬懷事出有因、無可厚菲,更現實的是其龍蟠虎踞居高臨下的主殿與長達三百七十公尺的兩翼複道,共同俯瞰拜進的萬國衣冠,較諸「祖庭」的北京故宮,君臨十方的氣概無分軒輊,與造訪者的地理距離或更青出於藍。今日光臨台北故宮另一妙事:最方便的是參加觀光團搭遊覽車;其次則是開自用車的市民;而搭大眾運輸的升斗小民與學生,則只配一步一腳印拾級而上。可是要離開故宮,卻是升斗小民最方便-一樓門口就有只出不進的公車站牌。如此難進易退,重外輕內的設計理念,與百貨公司、遊樂園、電影院的迎賓送客常規完全背道而馳。縱有執事者曾圖改善,想的卻是好高鶩遠的大故宮與大而無當的玻璃頂,不考慮舉手之勞的便民微調。我每次搭捷運轉304公車到山腳再跬步進香時,都會想著:故宮在乎吃瓜群眾的我嗎?
除了物理距離,故宮有意無意形塑的距離感與自我感覺良好表現在經營上比比皆是。現代企業管理強調的消費者導向,故宮是付諸闕如的。舉例來說:故宮可曾做過有規模的客戶與市場調查?有否設立客戶服務專線與申訴信箱?為行銷案與形象案做過Focus Group Survey嗎?是否切實統計過線上與線下造訪者的樣態?當國外博物館已進化到用AI結合攝影機等設備實時蒐集分析觀眾行為,精細到每一件展品的觀賞眼球反應與動線,並反饋為燈光、角度、展陳、說明模擬,乃至策展方式、論述的今天,我們看到的只是大院的驗票口前設置的統計人流的大門!院長曉曉抗言希望開放大陸觀光客來達成KPI,我們卻完全看不到對忠誠回頭客和導遊設計出「客人回娘家」、「紅利積點」、「Member Get Member」等等的Customer Retention Program不客氣地說:「君門深九重」裡陳陳相因的睥睨習氣,真的是「死灰吹不起」!
對吃瓜群眾的漠視,擴大的體現則是當今各博物館強調的社區服務與社會責任,在故宮則淪為形象妝點的公關花絮。且不說斜對面的創價學會有聲有色的藝文展覽推廣,故宮置若罔聞;與僅一站之遙的東吳大學、錢穆故居,故宮可曾建立參觀、教育、實習、社團活動的常態措施?故宮與榮總推出「今牌人生」固然好,但是否開展藝術治療、視障聽障鑑賞工具開發導覽研發合作?現在東南亞觀光團如此之多,故宮是否能近取譬,針對旅居台灣的數十萬外勞、外傭訂做專案,藉著他們參訪的美好記憶,來培育他們返國後傳播台灣形象的種子?談到社區與社會責任,我曾與朋友開玩笑說:我若是故宮院長,就每個月封院一兩天,專門接待老殘行動不便的客人與榮總安寧病房的患者與家屬。我想像百台輪椅客人與看護徜徉在展間,享受著渴望已久卻終生難再的尊榮與優雅,是多麼動人的畫面啊!
我問過一些當代藝術界的國際策展人,如果讓他們來策故宮建院百年展,有甚麼構想?他們不約而同表示:要從「人」,而不是「物」的角度出發。然而故宮對吃瓜群眾,始終不脫「為人師表」的身段。策展、教推、活動的規劃,充斥著自命專業的閉門造車。於是我們看見重複著二十多年前思維製作的新瓶舊酒版「國寶薈萃」;百年院慶的「千年神遇-北宋西園雅集傳奇」展何嘗異於2006年的「大觀-北宋書畫特展」加2019年「以文會友-雅集圖特展」,頂多就加一張從東京博物館借來的「五馬圖」?對了!2021年造成水洩不通的鎮院三寶展的李唐、郭熙、范寬不是號稱十年一遇嗎?怎麼明年2025年就又要拖著老憊的身軀跋涉到南院去見客了?書法郵票、紀念酒、紀念幣是現在流行追捧的文創商品嗎?凡此種種老調重彈,與當今講究庶民視角與跨界的策展趨勢、互動開放的教學生態、客戶導向的活動規劃都枘鑿不合,更重要的就是:完全不以「人」的生活生計生命經驗與期望為原點。
賡續故宮百年慧命的,絕對不僅是死板板載於院史與「故宮人講故宮事」裡的人物,也有賴於無數的吃瓜群眾,特別是這六十年來台灣社會與國際友人的認同。每個參觀過的遊客、研究過的學者、觀摩受啟發的藝術家,乃至守護故宮數十年的無名英雄-包括警衛、修護師、清潔員、販賣部服務員,親炙國寶所喚醒的本能美感,以及各自觸動的生命印記,都是最鮮活親切的迴響。難道這不該是台北故宮感懷、紀錄、省察的課題嗎?反過來說:不以客為尊、不接地氣、不能為民眾的性靈加分的博物館,與奇珍異寶的主題樂園有甚麼差異呢?
相信群眾的共感與歡迎投入,是故宮日新又新的指標。這裡我不憚煩舉一個小故事結尾:1997年發行的馬友友巴哈靈感專輯製作的六集影片裡,第四集是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的小品。其中一段,是馬友友趕往音樂廳卻陷在車陣中,他焦急地乞求禮賓轎車司機加快速度,年邁的司機愛莫能助。
馬友友說他必須早點趕到才能練習,司機說:「你可以就在這輛車裡練習啊!車廂夠寬敞,隔音又好,我也不吵你,放心吧!」
馬友友就忙不迭地打開琴盒,取出大提琴,開始拉奏「薩拉邦德舞曲」
老司機,當天下午才被診斷出末期癌症,來日無多,邊聽琴聲,邊陶醉地說「這真是我聽過最美妙的音樂啊!」
美好的藝術是自帶靈光的,祈願故宮能夠跟今日的以及生生世世的吃瓜群眾共同發掘、體證、珍愛千百年代代相傳的偉大藝術的不朽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