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的時候,天剛亮。不是那種戲劇性的日出,也不是光芒萬丈的黎明,而是一種靜靜的光——像有人輕輕推開了世界的簾子,告訴他:「嘿。你該從床上起來囉。」
他連忙起身,想起自己的身分─是的,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一個正式開始學習且擁有自己的船的小小航海家了。一路趕到海邊,找到自己的船,此時馬達已經啟動,船身微微震動,像某種還沒完全醒來的心跳。
遠方的海面上漂著許多船,每艘船上都有一個小小掌舵手,正雙手緊抓著舵,努力讓船維持在某個方向。他們看起來都知道自己要去哪。
「我得趕緊跟上他們!」他慌忙跑進船艙,尋找著舵。然而船艙空無一物。他在抽屜、地板下、椅墊後四處翻找。過了一會兒,他不得不承認—這艘船沒有舵。什麼都沒有。只有引擎,還在持續震動,把他往某個他不清楚的方向推去。
起初,他並不太擔心。「沒有舵也沒關係,」他想,「只要還在船上,就沒問題。」
他相信這片海有秩序、有照顧者。真正的船長就在某艘大型指揮船上,會不時檢查每艘小船的狀況,也包括他。船長很快就發現了他的狀況,並且給予支持與關懷。
當他在船上東搖西晃卻無能為力,當他拼命用雙手划水卻半點也改變不了方向時,船長會來。船長靠近他,說些鼓勵的話,幫忙他與其他小船溝通,甚至在他偏離太遠時,遞上一支備用的槳。
他也很努力地想辦法讓自己看起來和大家一樣。「我和大家是一樣的。」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他覺得自己有被記得,也會被看見。
直到有一天——他的馬達忽然開始暴衝。
不是他碰了什麼按鈕,它就那樣突然加速。船身劇烈晃動,他連站都站不穩。其他小船開始閃避,有人大喊:「你怎麼回事?!」但他什麼都做不了。他自己都嚇壞了。他衝進船艙,試著關掉馬達,試著控制方向。但他沒有舵,什麼都做不了。
遠方的船長注意到了異狀,正在趕來。但就在那一刻,他覺得沒有立刻出現的船長,背叛了他。第一次,他感到真正的孤單——不是因為沒人在身邊,而是因為沒有人能把他從自己裡面救出來。馬達終於停下時,他的船已經撞過好幾艘船,也偏離了整個隊伍。他靠岸時,太陽已經下沉。當他累的攤在甲板上時,船長登上了船。
在看到船長的那一刻,他爆炸了。
「對啦!」他吼著,「我知道我今天很爛!我什麼都不會!你是來說我的吧?要我賠撞到的船嗎?你要什麼都給你啦!」
他把所有氣撒在了船長上。他踢牆、門,丟箱子,用手打那些他根本操控不了的東西。不是因為它們真的錯了,而是因為——他找不到別的地方可以怪了。
但船長沒有離開。只是蹲下來,陪著他坐著。
然後,船長開始動手整理船。先前沒有舵已經是個問題,若加上會失控的馬達,簡直將這艘船提升到了危險的程度。首當之要,必須要能夠控制。即使無法控制全部也行。其次,必須維護所有人的安全。
於是,船長想辦法親手為這艘船安裝了一個按鍵式轉盤,靠著機械運轉,勉強能代替舵進行小幅度的轉向。接著在船身掛上燈,提醒其他船:「請給這艘船一些空間。」最後還安裝了安全氣墊,萬一船真的失控撞及他人或受到撞擊,至少他能有個安身之處。
安裝完以後,船長開始一步一步的教他如何使用轉盤,告訴他希望氣墊能在危急時刻保護他,並且打開燈的開關,讓整艘船像滿載了星星一般時,他感到十分開心。真的。
船長沒有忘記他。而且他的船終於能轉向了。
然而開心的情緒很快被不安所取代。隨著練習的次數越來越多,出海的距離越來越遠,他開始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跟不上其他人了。
別的船靈活、快速、乾淨俐落。他的船呢?反應慢一拍,轉一圈得三個步驟。燈閃爍得像警告燈,他自己也覺得刺眼。
我是不是其實和他們不一樣? 他們會放棄我嗎?他們......會忘記我的存在嗎?
不!我絕對不要被落下!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讓船失控。每當擦撞發生、有人喊他、責罵他,他反而開心起來。
「他們看見我了。」他想,「我們是在一起的。」
隨著衝突的次數急遽的增加,船長不得不靠近處理。然而當他一看到船長的船,心中猛地燃起一股怒火:
「這都是你造成的。都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然後又怪我沒辦法開的跟其他人一樣。」
他開始報復。更大力地撞、更吵地喊。最終,他第一次被禁止出海。
那天晚上,他坐在岸邊,看著自己的船。燈還亮、氣墊還在,但他覺得整艘船看起來像在嘲笑他。他還想起船長今天處理完衝突後那疲憊的模樣。
「船長一定很生氣吧。」他想,「活該。誰叫他要這樣改我的船?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伸出雙手環抱自己,然後摸到許多大小不一的硬皮。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腳——全是瘀青、結痂與腫包,那是他努力練習轉盤時撞出來的傷。
「我這麼努力……卻沒人看見。他們只會說我愛撞人……我才不愛呢……被撞到很痛的……真的很痛……」
眼淚靜靜流下來,然而夜已深,眼淚滑過臉頰,沒有人看到。
他縮起身體,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安全一般......他睡著了。
隔天早上,他醒來,天還是灰的。潮濕的霧氣籠罩著整個岸邊,像昨晚的夢還沒完全散去。他坐起來,腳邊的沙有些濕,但他沒有立刻站起來。就在那時,他看見一艘小船正向他靠近。那是個熟悉的身影——一個他曾經故意衝撞過的孩子。
船慢慢停在岸邊,那孩子站起來,朝他揮了揮手,臉上帶著一種單純的、自然善意的微笑。「早啊。我幫你帶了早餐。」他說,「你應該沒吃東西吧?」他遞出了一塊包著海苔飯糰的紙巾,還有一杯熱的牛奶。
陽光從雲後透出一點點,把他手臂的皮膚照得乾乾淨淨,白皙、細緻,像從來沒受過撞擊、從來沒在海裡翻過船的人。他突然覺得胸口某個地方猛然一緊。像有一把火在喉嚨裡燒,灼得眼眶發熱。他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手上都是結痂、瘀青、腫塊,褲腳還沾著沙與油。而那孩子站得那麼筆直,那麼不帶傷痕,像是這片海洋只對他溫柔過。他咬緊牙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孩子沒有久留。他把早餐放下,又對他點了點頭,像說「加油喔」,然後就轉身回到自己的小船上,划開,消失在霧氣的邊緣
他死死盯著那艘遠去的小船,燒著眼睛幾乎發紅。那是一種藏不住的、怎麼也壓不下去的火,從自己全身燒起來。
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好?而我卻這麼……不堪又狼狽?
他覺得自己像要爆炸,卻又無法動彈。整個人僵在原地,只有高溫的灼熱,在沉默中燃燒。
那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所有小船都被召集在海面上,進行一次基本練習的驗收。每艘船的掌舵手都整齊排列,回答問題、展示操控,海面上充滿了擴音器裡傳來的自信聲音。
他也獲准可以參加。他在自己的船裡,聽著船長發問,接著,看見那個送早餐的孩子,站得挺挺的,舉起手回答問題的模樣。
他突然感到一股又熱又尖的東西卡在喉嚨。「我也知道答案好嗎!」他在心裡吼,「我練習的才最多次!」為什麼大家都只看到他?沒看到我?明明我才是最努力練習的那個人啊!
這時他突然想到——對,我有擴音器!我有辦法可以讓大家都聽到!他翻箱倒櫃找出那個擴音器,按下開關,對著海面大喊:「這題我也知道答案!有什麼了不起!」被放大的聲音,遠遠的傳到了海的另一側,卻像一塊石頭掉進水裡,沒有人接起。
他毫不氣餒,打開擴音器,持續輸出。這一次,終於有人忍不住回話了——「你吵什麼啦!」他笑了。笑得像終於成功的孩子一樣。「他們聽見我了。」
他開始放話、挑釁、丟出對罵的引子。擴音器裡的聲音越來越多,整個海面開始回響著一場沒有主題的紛爭。練習驗收變了調,他興奮的停不下來,直到─再一次收到通知:暫時禁止出海。
到了晚上,他坐在自己的船上,對著那個鍵盤式轉盤抱怨個不停。他敲它、搖它、用指甲摳那個曾經卡住的按鈕。
「又不是只有我用擴音器...」他低聲說,「我就真的知道答案啊...」
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靠近的腳步聲。不是孩子的聲音。是船長。
我現在這麼悲慘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改的、你造成的——他正想要發作,再一次把錯都丟給船長時,船長遞給他一個三明治。「你擴音器用得很好呢。」他說。
他愣住。
「廢話!」他反射性地回嘴,「我很小就開始用了好嗎?這根本小case!」
「真的啊?」船長笑了,又從口袋拿出另一個三明治,坐下來:「很小嗎?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孩子啊?你還記得第一次拿到擴音器是甚麼時候嗎?」
像氣球一樣鼓脹的怒氣不知為何忽然就消了,他打開了話匣子,和船長聊了一整晚。
「我第一個擴音器,是我媽朋友搬家時留下的。」他笑了笑,「很破。聲音還會劈叉。可我覺得那是第一次,大家都聽到我說話。」
他還說,他的這艘船不是原本的。他的媽媽為了幫弟弟籌醫藥費,只能用很便宜的價格,買下了一艘二手船。他記得那天船底還滴著水,但媽媽摸摸他的頭說:「你也能開得很好。」他沒說他多麼努力想把那艘爛船變成「一艘沒有人看不起的船」。他練習過幾百次,每次撞傷的時候都不敢哭,因為不希望媽媽覺得自己不夠好。
船長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只有海浪的聲音,偶爾輕敲在船身上。過了一會兒,孩子又開口了。聲音很小,但聽得清楚。
「我就只是……想確認,自己還跟大家在一起。」
隔天早上,海面上的廣播傳來一則全新的通知。
船長宣佈:將在夜晚舉行一場特別的出海練習。
每一艘船都被裝上了燈泡,無論新舊、大小、有沒有舵。當點亮燈泡時,每艘船都像在發光。於是,當夜晚來臨時,整片海面像被點亮的夜空,一艘艘小船緩緩出發——像一整片移動的銀河。他的船在其中,沒有最亮,也沒有最穩,但它也發著光。
他的前方和兩側,是兩艘比較大的船,分別是船長和另一位船長,謹慎且保持安靜地陪護著整片銀河,守護著每一顆星星。而他在船隊裡,手握著擴音器,盡情地和伙伴們大聲說話,同時笑著回應——他們聊天、喊話、開玩笑、交換方位、彼此招呼。
響亮的聲音穿越水面,像在夜間飛行,也像一群群飛出海面的飛魚。
他忽然放下擴音器,回頭。看著這艘一直陪伴著他的船。而現在,整艘船,整個空間,包含他自己,都沐浴在光芒之中,彷彿真的會發光。
是的。
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