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可以確定,眼前的人,是隻柴犬。然而,他的臉卻有一大塊皮膚缺少毛髮,表面充滿不平整的皺摺,似乎是燒燙傷的痕跡。
他緩緩的走出陰影,站在燈光下,與那人對峙。
那人瞧見槭的眼神,似乎有些驚訝,但除此之外便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
「你很警覺,不錯。他……柴叔有教你槍法嗎?」那人道,注視著槭手中緊緊握著的手槍。
「你怎麼知道柴叔?」槭問道,但剛問出口,槭便察覺這個問題問的有多麼不必要。
這人想必便是他們一直在追的凶手。
這也太離奇了。
「我想,你比較想問的是……」那人緩緩的踱步。「我身為他們的兒子,為什麼會殺害自己的親生父母?」
「你……真的是……」槭喃喃說道,即使認知到事實,卻仍舊不敢相信。
「對,正是我,你知道的——瓦里爾與瑪丹之子,特雷忒。」他張開雙臂,像是在享受這個令人震驚的時刻。
「但,你不是早該在——」
「對對對,他們是怎麼跟你講的?我熱衷於改造槍枝,在試射時引發膛炸而喪命?」特雷忒放下手臂說道。
他見槭沉默不語,便又繼續說道:「嚴格來說,他們其實並沒有說錯,他們的兒子特雷忒已經死了。但是,大天使賦予了我新生!現在的我,全心全意為祂服務,我早就不是特雷忒了——現在的我,叫做S。」
「賦予你新生?怎麼說?」槭在心中嗤之以鼻,但他的緊張使他無法讓那樣的表情顯露在臉上。
「照理來說,神蹟是不該被常理解釋的……但為了你,我就盡力用普通的語言描述吧。」特雷忒說道。「當時的我被送到醫院時,已經奄奄一息了。如果直接交給那些醫生,我可能真的就這麼一命嗚呼——別誤會,對於那些醫生的醫術,我是給予正面評價的,只不過,比起大天使的神蹟,那簡直微不足道。那時,我的擔架被推著經過了大天使的身旁。大天使憐憫我,於是悄悄施展祂的力量,維持我的生命。在那些醫生判定我已經死了之後,祂帶走了我的軀體,再次降下神蹟——以比較通俗的說法而言,我『復活』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一心一意的只為他服務,至死不渝。」
「從你的描述聽起來,我只能假設你說的那位『大天使』是個邪教教主。」槭回道,語帶譏諷。
「隨你怎麼說,真理總是容易被人曲解。」特雷忒道。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要殺害柴叔和柴姨。」槭冷冷的說道。
「事實上,我本來是打算把你們全都殺了的。一個都不留。」特雷忒漫不經心的說道。「但我看好你們——對了,你妹妹怎麼沒來?」
「不要岔開話題!」槭怒道。
「隨便你,反正我想大概是你想要保護她吧。我本來就有料想到你們逃得出來——只有你們,那個藥劑的量我是調整過的。」
「什麼藥劑?」槭問。
「你不知道?那一天,等你們差不多睡了,我點燃了特殊的藥品,你們吸入煙霧後,就會渾身乏力。你知道吧?瓦里爾的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個通風口,而你們房間沒有,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吸入了較多的煙霧,你們較少的原因。」特雷忒輕蔑的笑著。「火勢會按照我安排的往倉庫燒去,而我早就將炸彈放在那裡。那是個特製的炸彈,等到爆炸完,那些殘留物就會逐漸在空氣中消失,誰都檢測不到。懂了吧?一切都像個精巧的拼圖一樣環環相扣。」
「你果然是特雷忒……」槭喃喃說道。只有特雷忒,才會對那棟房子如此瞭若指掌。
特雷忒續道:「我知道你們逃得出來,所以我把車子開走,引導你們到那個修車廠。」
「準備在那裡殺死我們?何必多此一舉?」槭道。
「什麼?我沒有要殺死你們。」特雷忒皺了皺眉頭。「難道那個老闆沒有給你們看那封信?」
槭搖了搖頭。
「算了,反正,我帶你們到那裡,只是確認你們有資格成為我的對手。讓你們逃出火場,是為了確認你們有足夠的反應力;讓你們追到車廠,是為了確認你們有足夠的洞察力。不然我早就炸死你們了。」特雷忒聳了聳肩。
「根本是心理變態——」
「差點忘記說最有趣的地方了。」特雷忒打斷槭,咧開嘴,越講越興奮。「那天,在火場裡,瓦里爾會衝回去救瑪丹,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瑪丹有服安眠藥入睡的習慣,在那樣的情況下,她是很難醒來的。瓦里爾完全有能力自己逃出去,但他不會!他會回去救人,他會當殿後的那一個!多麼美妙的軍人本性!不是我,是他殺了他自己!」
「你這人渣!」槭嘶吼道,聲音比沙啞的特雷忒還要破碎。
「瞧你怪激動的,眼淚都流下來了。」特雷忒得意的看著槭,槭經他這麼一提醒,抹了抹眼角,才發現自己真的流淚了。「那種人也值得為他流淚?」
「你……」
「他是不是固執得令人可笑?他是不是總是假意關心你,心裡卻總想著其他事?他是不是經常擅自決定事情,卻又不告訴你原因?」特雷忒以嘲諷的口吻說道。
槭沒辦法反駁,因為那些確確實實都是柴叔的缺點。
「還有瑪丹……那個囉嗦的女人……她幾時真正讓你自由行動,不再處處管控你?」特雷忒大聲道。
「就算是這樣,也沒法構成殺他們的理由!」槭吼道。
「若真的只有那樣也就罷了。」特雷忒忽然輕聲道。「他們在我接近鬼門關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來探視我!完全沒來確認我的死活!只不過是聽到醫生說我死了,就這麼相信了!」
「就這樣?」槭瞪大眼睛。
「就這樣?這樣還不夠?」特雷忒大吼。「人人都說獨子容易被父母寵壞,我怎麼卻完全沒感受到他們的愛?我只看到他們拚命想要擺脫我的樣子!天下有哪對父母,會在自己兒子快死的時候,還能這麼冷淡?」
「你錯了。」
「什麼?」
「你錯了!」槭怒道。「他們不是這樣的人!你身為他們的親身兒子,怎麼可以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斷章取義?」
「你又知道了?你只不過是個領養的替代品……事實就是,當時他們根本不在現場!我一直呼喚他們的名字,卻遲遲見不到他們的身影!你懂那種困惑和焦慮嗎?」特雷忒吼了回去。
「我不懂!正因為我曾經連爸媽都沒有,所以我才不懂!」槭撕心裂肺的喊道。特雷忒沉默了,黑夜裡,除了海浪聲以外什麼都沒有。
「你知道,起初,我剛被領養,他們心裡還沒有我時,他們在想什麼嗎?」槭淚流滿面,吸了吸鼻子。「是你。是你!是該死的你啊!」
不給特雷忒回嘴的機會,槭又繼續道:「你懂嗎?你從來沒有在他們的心裡缺席過!即便是幾個月後,他們終於接納了我們,你的位置還是難以被取代!」
「那又如何?」特雷忒不以為意。
「這個!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槭從口袋裡拿出那張照片,那張柴叔、柴姨和他們兄妹的合照。「你肯定覺得這是在我被領養不久後拍的對吧?」
「不然呢?」特雷忒道。
「這張照片……是在我被領養後一年後才拍的。拍了也就算了,照片就這麼一直放著,也沒有裱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原本的相框裡是你的照片,柴叔不忍心換掉!」槭道。
「做作。」特雷忒道。
「是懺悔。」槭道。「你解開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惑……我一直都在想,他為什麼遲遲不願把你的照片換下來?現在知道了,他想贖罪,他覺得對不起你,卻找不到機會對你說。」
「贖罪什麼的,說是要彌補過錯……那麼,一開始不要犯錯不就好了嗎?」特雷忒尖銳的說道。
「無可救藥!倒是給我心懷感激啊,混蛋!」槭舉起了槍,對準特雷忒。
「你想射我?」特雷忒挑起眉毛。「你憑著瓦里爾教你的那一點點皮毛,就想射我?」
「那才不是一點皮毛!他明明也教過你!」槭的聲音顫抖著,但手卻因過去的訓練而穩穩的拿著槍,沒有半點動搖。
特雷忒冷笑了笑,掀開自己右手的袖子。
槭嚇得退了兩步,看著那驚悚的玩意兒。
特雷忒原本該是右手手臂的地方,接上了一條金屬製的義肢,在手腕處,除了接上手掌外,還有一門駭人的機槍。
「瞄準,射擊……多麼無趣!將目標轟成蜂窩,豈不是更快?」特雷忒狂亂的笑著,把右手對準了槭。
槭瞪著那些如黑洞般的槍口,瞳孔倏地放大了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