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的《殺夫》出版於一九八三年,台灣正值戒嚴末期,萬物待興。書中的氛圍亦是:低低鬱鬱,是所有人都爬著找光的日子。李昂設定的故事背景鹿港小鎮,是一個架空的場域;故事的始末,都未曾離開過這樣的地方。主角林市初長於此,滅於此,生命的一切在鹿港這座小鎮中胡亂地塞進了她的體內——母親因「性」被掃蕩,林市賣身似的出嫁,丈夫陳江水的性虐待,和鄰居阿罔官以女性為名的弱弱相殘——胡作非為般塗畫似地,填滿了她所有性格上的空白、身體的欲望;再剝削她,使其渾身赤裸,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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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源起是改編自上海真實發生的「詹周氏殺夫」事件。這樁事件在那時打破了社會以往對於「殺夫之事必有姦夫」的既定印象,而是一個女人因為不願再受丈夫虐待,絕望下才殺害之——這起關於女人「出於自我」的意念行動,讓殺害丈夫這件事在社會上有了性別主體性的轉換。
有趣的是,雖本書在當年即造成了文壇的轟動,但四十年後再看《殺夫》,感受到的不安和反芻幾乎不減當年力道,依然會引起心中波瀾漪漪:現代讀者仍會透過故事文本的超現實和扭曲,不停地思考,一直向下刨根,探照,想找出在當今社會屬於女性、性、生命主體性等,一切的平衡和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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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認為,讀者面對的《殺夫》一直都是一個懸問,和一處漫漶成河的疼痛棲地。讀《殺夫》,是看見作家李昂提供的文字窗框裡,塗畫出黝暗、凌亂的生命畫像,空洞怔怔地回望所有在此停佇的讀者。沒有答案,沒有繩索,徒留所有的情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流浪至無限的遠處——直到這時,同為在這漆黑中尋找方向的我就明白了:畫裡找不到邊景的闃黑,是能夠容納下所有超越時間框架的女性傷痛;以血來浸泡之、印染之,再一起坐等黎明後的陽光來晾曬。
《殺夫》的「殺」,並不是真的刨解、摧毀了痛苦的來源,而是對於女性自主的終極探問:當林市舉起刀,刺向陳江水,血水飛濺的那刻,她的生命霎時也結束了;但同時,拔刀的瞬間,又贖回了屬於女性的能動性。「殺」的雙面刃/屠刀,給予林市/女性的「驚世駭俗」另一個層面的探究:是以,權力結構下的反抗和服膺,是否同時都雜揉進了「這一刀」裡?女性該以何種姿態面對父權社會的結構失衡?飛濺的血滲進意識的任何隙縫,糾纏成結,難以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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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的文字編織,是讓一切在故事裡被慢慢煮滾,最後沸騰,嘎然停止。離開的人成了鬼魅,離不開的人活在鹿港小鎮中逐漸萎靡;而林市也正是在這樣被煮沸的過程中慢慢蒸發:但在「消失」前,她即是骨肉雖在,心靈卻早已枯槁,畢竟在她真正的殺死丈夫陳江水之前,是一次又一次被觀看、被解剖、被把玩——讓林市不得不成為自己生命中的他者,以疏離的旁觀來看待所有的凌遲,取代過度疼痛的靈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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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影中心在今年六月的影視專題「她的新電影」中,選映了改編原著,由導演曾壯祥執導、夏文汐飾演的《殺夫》做為開幕片。因此,在電影上映四十年後的今日,重新回到觀眾的視野,住進當代電影世界的一隅。
對比文字大膽、混亂甚至色情地處理林市遭受的暴力恐懼,以及可容納的想像空間,回看電影的再製會發現《殺夫》電影版無疑是抽出了最令觀者不適的視覺體驗,以客觀且疏離的角度來面對林市(女性)生命的凋敝:電影巧妙地在崩潰的核心之外繞圈,最後成排外的圓,徒留林市一人在封閉的框內無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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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夫》的文是極為主觀的女性經驗,但當文本揉製成影像,觀者便會發現,其實很難再以同樣批判的目光評斷電影是否同樣「女性」。鏡頭是如此冷冽且克制,雖然不見男性凝視,但受到「暴力」的經驗卻如此內斂,因此,觀者是需要從外在的事物、景觀的隱喻、鏡頭外的「未發生」,才能來判斷林市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殘缺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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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曾壯祥正有意為之:面對當時的社會風氣,有意識的調控電影尺度的力道。但與此同時正也淡化書裡傳遞的社會陋習和權力結構問題,讓《殺夫》僅成為了一部「有故事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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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文字裡的林市,在面對母親的離去,身份的轉換和女性身體的未知,以及陳江水的性暴力,她的精神紊亂在字句之間如湧泉般噴濺出的鮮血:意識流的意象呈現,夢境和現實雜揉的夢魘氛圍,具象化的影像感,盡可能地放大了林市精神狀態逐漸解離的過程,甚至讀者也能從中得到女性在父權體系下,恍惚、不安、弱弱相殘的精神景象。放在現代來閱讀,仍舊有議題性的力量,和反思的可能。儘管電影的改編困境無法召回文字書寫的力道,影像反過來以景觀的框架、角色的眼神如鬼魅般的出現又消失、壓在男性身下的肉體在鏡頭外歿亡,來隱晦的調整林市「為何殺人」——但無論是文字或影像的處理異同,觀者要如何從中看出訴說的核心,才更為重要。
在四十年後的今日,再看李昂的殘酷書寫,或許我們都應該要明白,「她」是從何而來、為何而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