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推窗,天穹如墨。仰首剎那,萬點銀砂自亙古深淵傾瀉而下,教人忽覺肉身輕如蟬翼,魂魄似要飄往玄武岩雕琢的古巴比倫通天塔尖。
猶記稚齡隨父夜航珠江,船燈盡滅時,星斗驟然壓至桅桿三寸處。父親以水手密語指點蒼穹:「那七顆是北斗斟往人間的酒,天狼是女媧補天時濺落的火石,織女星旁總有團藍霧流動,那是牛郎年復年泅不過的銀河。」此去經年,每見星辰便聞得鐵錨破浪聲,嘗到艇仔粥混著鹹風的滋味。
埃及祭司在方尖碑頂窺見天狼偕日升的奧秘,將尼羅河氾濫的密碼鐫入星圖;波斯詩人魯米在駱駝鞍上數算獵戶腰帶,說每顆星子都是真主灑落的鑽石念珠。長安城觀星臺的青磚縫裡,李淳風用紫微斗數推演玄武門血色,卻算不盡馬嵬坡白綾繫住的星芒。當伽利略將望遠鏡轉向金星光環,教廷燭火照不亮的暗角,正有彗尾掃過蒙娜麗莎微笑的弧度。可憐現代人瞳仁裡裝滿液晶冷光,再讀不懂昴宿星團的楔形詩篇。孩童握著發光螢幕捕捉虛擬寶可夢時,焉知三千年前周朝巫覡在青銅爵中,早已豢養整條天龍星座?科技穹頂下,我們遺失了用銀河洗眼的儀式,忘記如何以星輝為經緯,將肉身紡成連接玄黃的絲線。
某夜在奈良唐招提寺庭園,見老僧以枯帚掃落銀河倒影。霎時驚覺文明不過是星塵暫駐:李白撈月的採石磯,梵高燃燒的向日葵,乃至荷馬史詩裡海倫回眸掀動的星群位移,俱是宇宙某次呵氣凝成的霜花。今人耽溺的愛恨癡纏,放在光年尺度下,不過是超新星餘暉裡微塵的顫動。
忽有流星劃破子夜。這剎那的驚豔,可是百億年前某個宇宙胎動的迴光?我們在時光琥珀裡觀星,星亦在虛空深處觀看這顆塵埃星球上,螻蟻般的人類如何用短暫悲歡,演繹著永恆的陰晴圓缺。天鵝座α星的光踏上千年旅程投入我視網膜時,那星辰或許早已坍縮成黑洞,此刻邂逅的,不過是它遺落塵世的華麗殘影。
露水漸濃。遠處維港霓虹與天琴座遙相輝映,恰似文明與自然在玩著鏡像遊戲。合目時,忽聞但丁《神曲》的星辰韻腳混著蘇軾「把酒問青天」的平仄,在腦海深處交響成宇宙詩篇。此刻方悟:觀星實則觀心,當我們仰望時,穹頂群星亦正透過百代過客的眼瞳,凝視著自身亙古的孤寂。
星霜如棋,浮生若弈。且熄了燈火,讓銀漢再度漫過摩天大樓的縫隙。或許在量子糾纏的某個維度,正有無數個「我」同時仰首——穿漢服的,披托加的,裹獸皮的——共賞這幅鑲嵌在黑暗絨布上的鑽石刺繡。此念一生,頓覺毛孔間有星塵流轉,恍惚重回太初,聽見宇宙誕生時那聲溫柔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