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港灣的霧靄正與玻璃幕牆纏綿。咖啡杯底的殘漬隱約映出張愛玲《傳奇》扉頁的燙金裂紋,突然驚覺人生原是無數「如果」堆砌的迷樓。這二字恰似舊城暗巷裡的水銀燈,將現實的輪廓切割成層疊疊的虛像。
咸陽道上若有如果,荊軻匕首該洞穿的是冠冕還是劫數?秦宮的月光曾浸透韓信胯下寒鐵,若當日項羽在鴻門宴上舉起的是青銅盞而非玉如意,楚漢的血浪或會漫過《史記》的竹簡。歷史的暗格里盡是蒙塵的「如果」,像敦煌殘卷裡未解讀的密語,每片碎紙都在重複古老詰問:我們果真是自己命運的舵手?
前年清明掃墓,在山道拾得亡母遺落的玳瑁梳。梳齒間銀絲忽而化作時光紡車的經緯,編織出另一種可能:若當年她未執意乘最後班渡輪遠行,此刻我或許正在故園的茶田聽蟬。但命運的繭房從不允許選擇,正如太虛幻境的冊頁早寫定人間的命數。那些未走之路,都在意識深處凝成琥珀,夜半夢迴時折射出琉璃樓閣的蜃景。記得在異邦的深秋,哲學教授將懷疑論撕碎灑入長河。他說「如果」是人類獨有的詛咒,穹頂投下的陰影裡,墜落的蘋果與氰化物竟有相似軌跡。這讓我想起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的剎那——藝術的偉大在於將千萬個「如果」熔鑄成不可逆的瞬間,猶如醉寫《蘭亭》時筆鋒的遲疑,化為宣紙上最驚心的決絕。
某夜聽爵士樂手即興,薩克斯風突然迸出舊曲的變調。樂符懸在半空如畫中軟鐘,剎那間明白:生命的張力不在實現的「如果」,而在未竟的「或許」。畫家割耳前若知曉自己的色彩將點燃革命,那抹藍是否會更決絕?推石者永恆的未完成,恰是對命運最優雅的嘲弄。
舊書攤偶得泛黃典籍,扉頁有少年批註:「北冥之魚化鵬南徙,若中途折翼於滄海,今日月色是否添了蒼涼?」啞然失笑間忽覺背脊生寒,原來我們皆在時光的鏡廊中互為倒影。那些未出口的告白、未簽署的合約,都在平行時空生根,長成文字裡的歧路花園。
雨夜重讀經典,葬花處忽見新解:每片落英都是未選擇的人生。文人蘸墨的狼毫早凝結所有可能,正如畫筆下的金色漩渦,將億萬個「如果」收束成命運的單行線。此刻窗外電車駛過街衢,軌道交織的網格裡,我看見無數個自己正走向不同食肆,點下各異的茶點。
臨睡前瞥見靜物畫,腐敗的檸檬竟泛著神性光暈。恍然徹悟:生命的詩意恰在於「如果」永不可得。就像追憶的甜點,真正令人顫慄的並非重現的滋味,而是咬下瞬間那永恆消逝的可能。如此想來,此刻鍵盤敲擊的聲響,亦成為未來某個雨夜輾轉反側時的——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