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第十七窟藏經洞外,一豆酥油燈搖曳了千年。壁上飛天拈花而笑,蓮座下觀音低眉垂目,衣袂間滲著北魏的風霜,指尖流淌出隋唐的月光。這尊被俄國探險家奧登堡稱為「東方蒙娜麗莎」的十一面千手觀音,在斑駁壁畫間始終保持著拈指淺笑的姿態——原來千年前畫工蘸著硃砂繪就的,不僅是佛國莊嚴,更是穿透時空的生存智慧。
「觀自在」三字本出自玄奘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梵文原意是「照見五蘊皆空的覺者」。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前,我曾見銀髮老僧以竹帚劃砂,圓弧起落間石紋漸顯真意。那砂礫摩擦的沙沙聲,與威尼斯總督府廊柱上但丁踱步的迴響,竟在亞得里亞海的月光裡共鳴成同一支安魂曲。十四世紀的義大利商人馬可·波羅沿著絲路東行時,可曾想過自己皮囊裡裝著的,正是貫通東西文明的活法?
現代人將「觀」字囚禁在手機螢幕的萬花筒裡。地鐵車廂內千百張被藍光浸透的面孔,恰似浮世繪《神奈川沖浪裡》那些在信息洪流中載沉載浮的扁舟。曼哈頓心理診所的沙發上,華爾街精英反覆訴說著相似的焦慮:為何征服了納斯達克指數,卻馴服不了午夜夢迴時躁動的心跳?這讓我想起敦煌畫工的故事——當西夏鐵騎的馬蹄震落洞窟積雪,他們仍以駝毛筆勾勒菩薩衣褶,將戰火硝煙凝成畫中祥雲。真正的觀照在於懂得「抽離的沉浸」。王陽明龍場悟道時,聽得見石棺外風穿竹林的聲響;梵谷在聖雷米精神病院畫《星月夜》,旋渦狀筆觸裡藏著比正常人更清明的凝視。京都老茶師教我點茶之道:「注水時要看見水流中映照的雲影,攪動茶筅時要聽見宇宙呼吸的節奏。」這種觀物方式,竟與量子物理學家看穿微觀世界的禪定何其相似。
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應化身中,最令我動容的是「阿耨觀音」。此像常作漁婦裝束,手提魚籃立於驚濤駭浪之畔。這讓我想起威尼斯潟湖的貢多拉船夫,他們在亞得里亞海的迷霧中傳唱著古老船歌,歌詞大意是:「風暴來臨時,要看清浪濤的紋理而非恐懼它的高度。」去年在颱風肆虐的香港維港,我看見清潔工老趙在暴雨中扶正被吹倒的垃圾桶,那一瞬間他濕透的黃色制服,竟與敦煌壁畫上的金剛力士重疊成永恆剪影。
觀自在的終極境界,或許藏在那位無名敦煌畫工最後的筆觸裡。當西夏軍隊的喊殺聲逼近莫高窟,他將最後一筆硃砂點在觀音眉心,然後從容封存經卷。千年後我們用多光譜成像技術還原壁畫,發現那抹硃砂中混著人血——原來最深刻的觀照,是將生命融入創造的永恆。此刻中環寫字樓的落地窗前,某個放下咖啡杯的年輕人忽然瞥見維港雲霞的紋路,那或許正是觀自在菩薩穿過時空遞來的請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