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美到不可思議的女孩。
其實,童思堯在國小的時候長得並不怎麼樣。豈料在升上了國中之後,不知是哪個基因產生了突變,她竟搖身一變成了美少女,還穩穩坐上了「校花」這個位置。
從此,男生們開始不分日夜纏著她,女生們則開始躲在她的背後說三道四。而這只是她那段荒唐生活的開端。
「美女的福利還真優吶。」
咔滋,咬下一口洋芋片,范雅萍看著那一箱滿滿的食物,忍不住哀歎世間的不公平。
「唉。」
童思堯吁了口氣,看一看手上這瓶保久乳,其實也沒什麼胃口,「妳想吃什麼就盡量拿去──啊,乾脆妳拿去田徑隊發一發好了。」
語畢,她把保久乳給直接扔進垃圾桶裡。
「又要發呀?」雅萍盯著那些雄性生物獻上來的貢品,「好歹那也是人家送給妳的愛心早餐吧……」
只是,話說為什麼早餐裡會有洋芋片?
「愛心歸愛心,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那麼多啊。」童思堯聳聳肩,她甚至根本不記得哪份早餐是哪個人送來的。
每天早上都會上演一次同樣的戲碼。
那邊送個蛋餅,這邊送個飯團,學長送個漢堡,學弟再送碗肉羹。可惜,最後這些早餐的下落,往往都是進了同班同學的肚子,而不是她的。
總之,男生們獻上來的殷勤也不過就如此。
──早餐,巧克力,午餐,還有廉價的飾品。
真沒創意。
她向後挪開了座椅,站起身,往教室後門的方向走去。
「喂,妳要去哪?」雅萍喚住她。
「無聊。我要去散步。」
「可是快要早自習了欸?」就差兩分鐘。
童思堯沒搭理她,逕自離開了教室。
她一個人到操場周圍閒晃,走累了,於是找個角落坐了下來,愣愣地看著田徑隊的隊員在那兒練習。
再半年就要升國三了,正值分班的關鍵期。
一旦升上了國三,學生大致上就會被分發到「地獄」或「天堂」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當然啦,對於她這種注定分到放牛班的學生而言,「天堂」肯定是指後段班,升學班才是名符其實的「地獄」。
很關鍵的時期,她卻一點兒也不在乎。她自覺自己的成績已經沒救了,既然沒救了,那幹嘛還要努力呢?
唉,好想快點畢業。
隨便念個什麼高職都好,她痛恨課堂上教授的任何一門科目。她討厭背一大堆文言文,討厭那堆莫名其妙的數學公式,討厭那些永遠搞不懂的化學週期表。
學那些東西能幹什麼?倒不如學點實際的專技還比較踏實點,至少她還能選擇有趣一點的科目。
所以她一直很期待能夠趕快畢業,擺脫現在這種無趣到極點的生活。
有時候她還挺羨慕那些運動校隊裡的學生,至少,他們看來似乎很熱衷在自己的比賽裡,而不是每天混吃等死。
「妳在幹嘛?」
突然一個男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童思堯嚇了一跳,驚慌回頭。
「啊……是你唷。」
啐,真是衰爆了,蹺掉早自習卻遇上副班長。不過,這個時間,他怎麼會經過操場?
「你遲到?」她看他還背著書包。
曾翊誠不語。
「真稀奇,你也會遲到。」童思堯哧笑一聲,別過頭去。
「快回教室吧,今天早自習有數學小考。」
「反正都是交白卷,考不考有差嗎?」
她瞟了他一眼,隨即揚起笑容,「不然這樣好了,你幫我寫答案,然後順便幫我寫名字,怎麼樣?」
曾翊誠靜了幾秒。
「我可以教妳怎麼算,但是我不能幫妳作弊。」
「嘖,真無趣。」書呆子就是書呆子,死板板。
語畢,她站了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灰,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瞧她離去的方向,曾翊誠肯定她絕對不是走回教室。雖然不知道她又打算鬼混到哪裡去,他卻也不打算再喚住對方。
他知道那不是他管得動的角色。
童思堯是那種被歸類在「太妹」裡的女生。
她長得很漂亮,到處都有什麼「大哥」、「大尾的」放話說要追她,其他像是遞個情書,送點禮物的追求者,更是多到連算都不想算了。
那頭齊肩的頭髮被她染成了褐色,裙子修到膝上二十公分,書包裡永遠只有梳子和鏡子(可能還有一包菸),整天被訓導主任追著跑。
而曾翊誠,沒什麼好說的,完完全全就是個書呆子。
頭髮理得整整齊齊,襯衫一定規矩地塞進褲子裡,成績永遠名列全校前十名,是師長眼中那種「有前途」的好學生。
他倆正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
若要說有什麼共通點的話,勉為其難也只能說是「同班」而已。
然而,半年之後,她會被分到所謂的放牛班,而他理所當然會擠進升學班,從此之後那是天差地遠的兩條路,然後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他和她,就只是這樣子的關係。
所以,他從沒想過會在圖書館裡遇到她。
他的表情應該很像見到鬼吧。
「你幹嘛那種臉?」童思堯像沒事般的,盈盈對他一笑。
曾翊誠這才醒神,咳了兩聲,壓著嗓子道:「妳突然跑到我旁邊坐,我當然會出現這種臉。」
「幹嘛?我不能來圖書館喔?」
「是沒這個意思,只是……」
童思堯和圖書館?這兩個並列在一起的名詞讓他腦袋打結了。
他見她的額頭上佈著一層薄薄的汗水,吐息也有些喘急,猜想也許她是用跑步的過來。
不過,她跑到圖書館來幹嘛?
「……妳找我?」大概吧。雖然不太可能。
「不是。我為什麼要找你?」她失笑。
果然。
「那妳來這幹嘛?」她怎麼看也不像是會進圖書館的學生。
「避風頭。」三個字,她咬字清晰。
曾翊誠腦袋空白了幾秒。
「避風頭?」他皺眉,圖書館像是可以避風頭的地方嗎?
「對啊,就那個十六班的阿豪很煩,每天中午一直來,還到處跟人說我是他馬子,煩都被他煩死了。」
說完,她翻了個白眼,逕自拿走曾翊誠手邊的計算紙,在頸下輕煽著,「我猜他也不可能到圖書館來,應該可以讓我躲一陣子。」
聽了之後,曾翊誠突然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些什麼話來回應。
他明白她口中的那位阿豪是什麼樣的人物。校園裡有傳聞說,他已經在幫派裡面給人當小弟,過著「有人罩」的生活,所以在學校裡作威作福,連訓導處也拿他沒辦法。
童思堯竟被那樣子的狠角色給纏上。
不知怎麼的,他莫名替她擔憂了起來。
「對了,你幹嘛來圖書館?你們班應該不會吵吧……」話說到了一半,童思堯注意到隔壁桌有個女生在瞪她。
其眼神仿佛是在說著:「真討厭,這種人來圖書館幹嘛?」
那讓童思堯非常不爽。
於是她站起,板著一張臉走向女學生。
「妳看屁呀?」
女學生傻住。
曾翊誠也傻住了。怎麼才一年,她的性情變得如此乖戾了?簡直就跟她口中的「阿豪」沒什麼兩樣。
他突然把筆一扔,衝上前去拉著她就往大門走。
「你幹嘛啦?!」踏出圖書館,童思堯依然嚷嚷著。
曾翊誠放開了她的手,歎了一息,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圖書館不是讓妳打架的地方。妳想這樣鬧,那就別到這裡來!」
他武斷的口氣讓童思堯頓時愣在那兒。
她怔怔地望著他,似乎好像不認識了這個人。
這傢伙是誰呀?他真的是那個曾翊誠嗎?他明明就是個內向、自閉、不愛講話、只會讀書的書呆子,怎麼講話突然變得像是個大人一樣?
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曾翊誠抿抿唇,乾脆又走回了圖書館裡。
他坐回了位置,煩躁莫名。拾起那本被她扔在地上的計算紙,重新回到教科書前,卻已經沒有讀書的心思。
必須承認,一年之後她變得更美了。清新的氣質裡帶有一絲隱約的成熟,那讓她顯得比過還要令人亮眼。
可是他沒想到,童思堯居然變得那麼具有攻擊性。
從前,她只是叛逆了點、愛打扮了點,不愛上課、不愛讀書,但她絕不是一個會主動攻擊別人的女孩子。不管是動口罵人,還是動手打人。
那,她到底怎麼了?
分班之後,真的能讓人改變那麼多嗎?他不懂,亦是無法想像,她仿佛是來自於不同的世界,他對她只是一知半解。
突然,女孩走過來,二度入座,打散了他的思緒。
他愣了愣,張著嘴,沒料到她會再回來。
見她鐵著臉,一副羞愧卻又倔強的樣子,無來由的,曾翊誠突然很想笑。
童思堯擅自拿了他的計算紙、他的筆,在上頭草草寫了幾個字之後,塞回他的手中。
『我反省過了,我會安靜坐好』。
簡短的句子,她的筆跡好看得出乎他所意料。曾翊誠靜了幾秒,嘴角不自覺地牽出了一絲笑意。
他記得,那時候的她,看上去好可愛。
不同於平常的那一種美,而是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童思堯。他記下來了,而且悄悄地在心裡圈了一塊地方留給她。
從那時候開始,童思堯每天午休都會窩在圖書館裡。
有時候她會偷偷帶幾本漫畫進去看,有時候卻只是靜靜地趴在一旁,凝視著曾翊誠用功的模樣。
她忍不住想:明明是同一本書,為什麼他讀起來怡然自得,她讀起來卻生不如死?
於是,她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嗯?」他的思緒頓時被中斷了。他從英文句型裡醒神了過來,看了身旁的女孩一眼,「開始覺得無聊了嗎?」
他溫柔的笑著。
「教我唸書。」她道。
曾翊誠愣住。
半晌,她眼神堅定,似乎不像是在開玩笑,他這才輕咳兩聲,壓低聲調,「可以是可以,那妳想先唸哪一科?」
童思堯想了想,看見了他桌面上的英文自修。
「那就英文吧。」
第一次的期中考,成績發下來了。
童思堯的英文拿到六十一分,她高興得差點在老師面前哭出來。因為,打從國一開始,她的各科分數從來就沒及格過,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哪!
「六十一分,堯堯妳作弊吼?」
坐隔壁的男生酸了她一句。
「去死啦!你才作弊!」她握拳作勢要揍他似的。
不過她現在心情大好,沒空理會這些無聊的男生。她現在只盼著午休的鐘聲響起,她迫不及待要把這張考卷拿給曾翊誠看。
這是他教會她的東西,也是他送給她的東西,亦是她收過最棒的禮物。
渾渾噩噩混了三年,她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清醒明朗,仿佛她終於學會了什麼,仿佛她終於在迷霧裡找到了一條路。
只是她後來才明白,這場霧並不是那麼容易散去。
那天,雅萍匆匆忙忙跑來教室找她,說:「阿豪找人去打曾翊誠了!」
一瞬間,童思堯好像看見那隻螢火蟲被人給捏死。她的世界又陷入了一片黑,再次落進了那團霧裡。
曾翊誠是很珍惜她的。
他的生活其實很無趣,很枯燥。課業佔去他所有的時間,除了讀書之外他沒別的事情好做了,如果把他的生活攤開來看的話,大概就會像是一片沙漠。
而童思堯,便是那朵從沙塵底下開出來的花。
他不知道花從哪來,也不知道花為什麼會開在這裡。只知道既然落在他的心上了,他便會專心一意照料她。
所以,他沒想過事情會鬧得那麼大。
那天他從教室要往圖書館去,途中被一大群後段班的學生給押到操場附近。他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陣毒打痛毆。
他被打得迷迷糊糊,只記得似乎有人惡狠狠地嗆聲,道:「童思堯是我要追的人,你敢再碰她的話,就給我試試看!」
然後是女孩子抽泣的聲音。
他緩緩睜開眼。
「對不起……」是童思堯,她淚流滿面,「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啊,他想起來了,他被一群人圍毆。
他看見自己的制服被鮮血染紅,真是……到底傷勢有多重?他搞不懂。意識勉強還算清楚,他伸手輕撫那張哭喪的臉龐。
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也是腫得嚴重。
「沒關係,小傷而已……」
所以別哭了。
聲音卻再也發不出來。
「你忍忍,」
童思堯緊握住他的手,泣聲道:「保健老師已經叫救護車來了,你再忍耐一下!好不好?你再忍一下……」
曾翊誠吃力地睜著眼睛,只為了看著她。
思堯,別哭了。
我沒事,所以妳別哭。
他拼命想安慰她,身體卻硬是不聽他的話。在失去意識之前,他竟只記得她的眼淚。
出事之後,曾翊誠的父親對那些學生提告,並且立刻替他辦了轉學。紅色的鮮血,和透明的眼淚,卻成為他們最後的記憶。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換上全新的制服,童思堯驀地想起了那個人。
自從曾翊誠離去了之後,原本稍有起色的課業,當然再度落入深淵裡。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連根拔起了,然後漸漸枯萎。
國中畢業之後,她考進了一所私立工商學校。
不過,很不幸的,她只讀了半年就被迫轉學。原因不為其他,正是因為學校裡的男生為她爭風吃醋,天天幹架。教官最後受不了,拜託她換一所學校。
轉學之後,卻還是舊事重演。
於是,這一次她放聰明了,選擇了女子學校。
往事就追憶到此。她收起思緒,穿上制服外套,提了書包就出門了。今天是報到的第一天,她卻已經是遲了三十分鐘。
坦白說,在發生了這麼多鳥事情之後,她壓根兒早已不在乎學校想拿她怎麼樣了,虧她還曾經那麼期待著技職學校的生活。
是自暴自棄吧?她苦笑一聲。
冬天很冷,學校的外套根本抵擋不了寒流。她用力搓著雙手,小跑步躲進了車站,早知道應該披件大衣再出門的。
拿出期票,通過剪票口。她往第二月台走去。
早上八點多了,月台上已經沒什麼學生,大多都是上班族。她總是習慣往月台的後段走,至前至後,人總是會少一點。
然後她看見一個同樣穿著制服的男生,遠遠地站在那兒,手上拿著像是單字卡的東西,動也不動的。
原是不以為意,直到認出了那張側臉。
她怎麼可能會錯認?那張用功讀書的側面光景,她可是足足盯著看了兩個月。
「……曾翊誠?」她緩緩走到他身旁,試探似的輕喚。
男學生如夢方醒,猛然抬起頭。
曾翊誠立刻認出是她,瞠目僵在那兒。
她卻看見他的眉尾有了一道三公分長的傷疤。瞬間,她心口頓縮,像是被人奮力鞭笞了一下。
鼻一酸,視線朦朧了。她趕緊揚起唇角,笑道:「你幹嘛那種臉?」
「啊……」曾翊誠醒神,扯出一抹生硬的微笑,「好久不見了……沒想到會在車站遇到。」
好疏離的感覺。
三年不見,他長高了一些、變得成熟一點,臉龐開始有了男人味。
童思堯沉著呼吸,故作輕鬆,試圖笑得自然,「好歹我一直都住在這裡吧?你呢?你不是已經搬走了嗎?」
「我爺爺還是住在這裡啊。昨天留在他那邊住了一個晚上,然後不小心……睡過頭。」言至此,他抓了抓後頸。
兩個人沉默了。
最後,童思堯決定打開那只塵封的寶盒。
「在那之後……」她啟口,目光移向遠方,「你的傷勢嚴重嗎?」
曾翊誠靜了靜,道:「還好,住院住了四、五天。」
四、五天算還好嗎?童思堯皺起眉頭,那份愧疚一直都埋在她的心裡,卻從來就沒有腐化過。
「對不起。」事隔三年,她還是只能道歉。
「跟妳沒有關係。」他微笑,低下頭,「是那些人的錯。」
「如果我那天沒進圖書館的話,你就不會遇到那種事了。」
「這很難說。」世事難料,誰想得到呢?
二人又陷入了無語的窘境。
許久,曾翊誠將單字卡收進了口袋裡,道:「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開的話,妳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童思堯露出了淺淺的笑。
「可能我的成績會突飛猛進,然後變成你現在的同學?」
聽了,曾翊誠笑出聲。
「我讀的是男校。」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校徽。
「啊,對吼。」她張嘴,眨了眨眼。
原來,她還是和記憶中有那麼一點相像。
有著成熟豔麗的外表,卻是有點傻呼呼的性格。然後列車進站了,風吹亂了兩個人的髮絲。
她不打算上車。
「我搭下一班。」因為她知道自己會捨不得下車。
曾翊誠沒說什麼。
「我們……」倒是上車前,他回頭,「會再見面嗎?」
童思堯不語。
或許他們都害怕那年的事件會再重演一次。
「等我們都長大吧。」她笑道,「等我們都長大了之後,我身邊應該就不會再有那些愚蠢無聊的男生了。」
也算是得到一個答案。他微笑了一笑,踏上車廂。
鳴鈴過後,兩扇車門關閉。他朝外揮了揮手,在列車啟動的同時,他看見眼淚從她的眼眶裡奪出。
他瞬間很想跳車。
所以他在下一站轉乘南下方向,折回前一站的地方,她卻已經不在那兒了。他站在月台上,怔怔地,腦海裡全是她國中時的身影。
風很涼,而他的胸口是熱的。
「等我們都長大吧。」
是承諾?還是約定?總之他記下來了,而且在心裡割了一塊地方,小心翼翼地收藏住這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