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嶼山下的荷塘在梅雨季節甦醒,蜻蜓尾尖劃破水面時,漾開的波紋正與太平洋彼岸某朵積雨雲遙相唱和。這微如芥子的顫動,偏生暗合了宋代《夢溪筆談》裏「陽燧照物」的光路,恰似敦煌飛天琵琶散落的音符,墜入佛蘭德斯畫派調色盤的油彩漩渦。
混沌本是宇宙最誠實的素顏。重慶大廈電梯間三十七種香料分子在碰撞,竟重現唐代西市胡商解開駝鈴錦囊的瞬間;鰂魚涌巨廈玻璃幕牆折射的雲影,分明是《溪山行旅圖》皴法的光學變奏。我見過上環藥材鋪老掌櫃抓藥,廿八味草藥在黃銅秤盤上構成的星圖,比哈勃望遠鏡拍到的星系誕生更驚心動魄。
海洋公園飼育員調配魟魚食譜時,不會察覺冷凍磷蝦與維生素的比例,正與良渚先民在陶罐繪製的螺旋紋產生量子糾纏。當他拋出食餌的弧線劃破水面,那圈擴散的同心圓恍如梵谷《星月夜》的筆觸,又似北宋汝窯冰裂紋在時光裏延展的經緯。最精微的秩序總在混亂母腹中胎動。天星小輪的航跡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每道浪紋都在解構黃金分割的密碼;廟街夜市霓虹燈下四百張摺疊桌的擺法,暗藏比龐貝古城街道更嚴謹的拓撲學。猶記丁酉年白露那夜,全港蟬鳴突然靜默的七秒鐘,數萬戶窗框滲出的燈火,竟拼湊出銀河系懸臂的投影。
古波斯地毯匠人早知曉混沌的奧義——當他們故意在圖案裏織入錯針,那些叛逆的線頭反而成就了最靈動的韻律。如今數碼港工程師編寫的混沌模型,不過是將敦煌藻井的幾何悖論轉譯成Python語言。深水埗回收場廢棄電視堆裏的雪花噪點,何嘗不是未完成的《千里江山圖》?
地質學家說花崗岩裏的每粒石英都在重演盤古開天的劇碼,這讓我想起大澳棚屋的蠔殼牆——那些層疊的鈣質年輪,既像寒武紀生物大爆發的化石群,又似超新星殘骸在宇宙塵埃裏的拓印。漁家少女將曬乾的蝦醬裝入陶甕時,封存的豈止是鮮味,更是海陸風雲交會的混沌方程式。
生物實驗室培養皿中的黏菌網絡,與京都枯山水庭園的砂紋原是同源異象。當太平山纜車在晨霧中若隱若現,那鋼索顫動的頻率,竟與明式傢俱榫卯接合的應力波完美共振。原來混沌從未遠離,它只是換了副皮囊在元朗稻田的倒影裏小憩,在利東街褪色的喜帖燙金紋上假寐。
暮色浸染南丫島發電廠的三支煙囪時,我忽然看懂《道德經》「惚兮恍兮」的真意——那吞吐雲霞的巨筒,多像北宋水運儀象台伸向蒼穹的銅臂?而浪濤拍打芝麻灣礫灘的節奏,分明是混沌在敲打編鐘,用億萬年練就的指法,演奏那首名為「湧現」的永恆賦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