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夜色尚未退潮,太平山頂已燃起第一縷晨光。我立在尖沙咀天星碼頭,看維港水波將星月揉碎成滿池銀鱗,忽覺天地間懸著一杆無形的秤——雲端垂落的星子是天秤砝碼,人間流轉的燈火是秤盤上跳動的珠玉。這般景致教人憶起《尚書》所言「欽若昊天」,可霓虹燈管編織的星座終究照不亮靈魂的暗角。
古人在甲骨裂紋間窺見天機,今人從衛星雲圖解讀氣象。希臘哲人在雅典衛城丈量日晷投影,敦煌畫師在莫高窟藻井繪製飛天經變。當嫦娥五號採回月壤樣本,我卻在深水埗劏房天台,見拾荒老者用鋁罐拼湊缺角的銀河。科技文明將天體運行解構為數據模型,可誰還記得《詩經》裡「倬彼雲漢,昭回於天」的驚嘆?
銅鑼灣商廈玻璃幕牆折射的浮光裡,我看見伊卡洛斯的蠟翼正在融化。那些追逐納斯達克指數的紅男綠女,何嘗不是現代版的逐日夸父?中環交易廣場的電子看板閃爍著道瓊斯曲線,恍若數碼化的河圖洛書,可當恆生指數暴跌時,多少人的命盤比紫微斗數更難參透。這般荒誕教我想起莊子所言「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在維港兩岸的玻璃森林間,竟成讖語。重慶大廈轉角的占星攤位,吉普賽水晶球與周易羅盤並置。穿紗麗的印度婦人用檀香粉繪製曼陀羅,隔壁茶餐廳夥計正往絲襪奶茶注入煉乳。這種文化交疊讓我想起敦煌285窟的壁畫——希臘飛天與中國羽人共舞,波斯神祇與印度藥叉同龕。或許人類對蒼穹的想像本該如此,像九龍城寨違章建築般層疊交錯,在混沌中孕生秩序。
深秋夜半在獅子山觀星,望遠鏡裡土星環恍如佛頂髻珠。忽有流螢掠過鏡筒,竟與二十八宿中的軫水蚓遙相呼應。這般意象令我想起蘇軾《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可當無人機群在維港夜空拼出商標圖案時,誰還在意「星垂平野闊」的詩意?科技將天際線切割成數據網格,我們卻在二維碼迷宮裡遺失了觀天的瞳孔。
天水圍公屋的晾衣繩上,碎花床單在季風中舒展成經幡。主婦晾曬的不僅是織物,更是將潮濕心事曝曬於八萬四千由旬的虛空。這般場景教我頓悟禪宗公案「雲在青天水在瓶」——天上流雲與瓶中止水,原是同體大悲的兩面。當我們在WhatsApp貼圖庫收藏漫天星斗,可曾察覺WhatsApp的「天上」版本,竟是將銀河壓縮成像素的荒謬?
暮色降臨時,我看見大嶼山天壇大佛掌心托著的晚霞,與中銀大廈玻璃尖頂刺破的雲層形成詭譎對話。這讓我想起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繪製的《創世紀》——人類指尖與神明觸碰的剎那,香港的天空正被霓虹燈染成賽博朋克的調色盤。或許這就是文明的弔詭:我們建造巴別塔追索天機,卻在混凝土森林裡遺失了登天的梯。
凌晨三點的廟街,占卦老人用易經銅錢占卜恆指走勢。當第六爻現出「上九,亢龍有悔」,遠處環球貿易廣場的LED幕牆正播放虛擬貨幣行情。這種魔幻現實主義場景,竟比馬奎斯的馬康多更令人心悸。我們用區塊鏈技術鑄造數位黃金牌位,可靈魂深處仍供奉著女媧補天的五色石。
最後一抹月光沉入鯉魚門海峽時,我忽然懂得老子「天長地久」的真義——非謂時空永續,而在於人間煙火與星際塵埃的同頻共振。當太空艙劃破卡門線,深水埗的街燈依然為夜歸人留著暖黃的光暈。天上天下,終究不過是太初有道時,那道劈開混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