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時分,我常沿彌敦道踱步。霓虹招牌如星河倒懸,櫥窗裏的波斯地毯與緬甸玉鐲在玻璃後竊竊私語。忽然想起張愛玲《連環套》裏寫霓喜走進藥材行,聞見檀香與麝香「恍如走進祖師奶奶的祠堂」。這年頭香港街頭的店鋪,哪家不是祖師奶奶的祠堂?
泰北香茅的氣味總在轉角處偷襲鼻腔。推開那扇雕著娜迦神蛇的柚木門,吊扇旋轉的影子落在青木瓜絲上,竟似湄南河面粼粼波光。侍應生捧來冬陰功湯,青瓷碗裏浮沉的香茅恍若寮國僧侶的袈裟。三年前在曼谷恰圖恰市集,有位老婦用芭蕉葉包椰漿飯,指間金戒指鑲著碎米粒大的紅寶石,與眼前這碗湯裏的辣椒碎何其相似。
法式薰衣草田卻在銅鑼灣某座玻璃幕牆內盛放。推門時銅鈴叮咚,普羅旺斯的陽光忽然傾瀉在深灰大理石地面。記得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裏寫:「氣味是記憶的幽靈。」那些紫色乾花被裝進棉布袋時,我分明聽見梵谷在亞爾的麥田裏割下自己耳朵的聲響。收銀台後女子頸間縈繞的,究竟是薰衣草精油還是午夜蘭花的魅惑?最是驚心動魄莫過於中環那間百年字畫舖。推開斑駁的紅木門,北宋的煙雨驀然淋濕衣襟。牆上徐渭的墨葡萄仍帶著四百年前的露水,八大山人的孤禽冷眼睥睨著維港的遊輪。店主用乾隆年間的青花蓋碗斟茶,水汽氤氳間,竟見石濤在黃山雲海中揮毫,筆鋒掃過處,太平山的霧靄都成了生宣上的枯筆。
這些年迪士尼城堡的尖頂刺破大嶼山暮色時,我總想起莊周夢蝶的典故。孩童攥著米奇氣球奔跑的身影,與敦煌壁畫裏飛天挾帶的流雲有何分別?當過山車衝向虛擬星河,包法利夫人戴著VR頭盔在尖叫,唐吉訶德舉著LED燈管與風車搏鬥。誰能說清此刻身在元宇宙第幾重結界?
道家說壺中自有日月,佛門言芥子納須彌。王維在輞川別業栽竹時,可曾料到千年後的城市隱者,竟要藉著一碗船麵穿越時空?蘇東坡夜遊赤壁時,若知曉後人能在蘭桂坊酒吧重現「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該當浮一大白抑或慟哭失聲?
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裏寫:「鏡子與交媾都是污穢的,因為它們使人口數目增加。」現代商鋪何嘗不是扭曲時空的魔鏡?我們在櫥窗前整理衣領時,可曾想過每道玻璃都可能是平行宇宙的接口?當你買下奈良古剎的櫻花和香,帶回家的究竟是器物還是某位高僧未竟的禪機?
最諷刺莫過於「環球影城」這類學名。真正的環球何需影城?三年前在京都西芳寺抄經,老僧說「一沙一世界」時,庭園裏的苔蘚正以每年一毫米的速度吞噬戰國時代的殘瓦。如今海港城聖誕燈飾亮起時,那些穿梭在Dior與Tiffany之間的紅男綠女,衣擺都沾著撒哈拉的沙與冰島的雪。
深夜打烊的商場裏,自動扶梯仍進行著永恆的朝聖。某間日式雜貨店的招財貓還在揮手,玻璃眼珠倒映著整個銀河系。忽然明白《紅樓夢》太虛幻境牌坊上「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深意——我們何嘗不是賈寶玉,在櫥窗構築的太虛幻境裡,拾取著前世的通靈寶玉與來生的金鎖?
離去時路過重慶大廈,南亞裔青年正在捲印度薄餅。麵粉揚起的白霧中,我彷彿看見玄奘牽著白馬走過開伯爾山口,馬背上的經卷與眼前的咖哩葉散發著同樣的氣息。原來所有結界終將在時光中消融,唯有人類對遠方的鄉愁永恆不滅,如絲綢之路上不肯散去的駝鈴。
歸家推開門,妻在案頭插的洛神葵與非洲菊正吵得熱鬧。陽台那株移植自廣東的雞蛋花,今夜又夢見了赤鱲角的飛機跑道。忽然了悟:所謂結界,不過是給鄉愁造的暫棲之所。我們都是宇宙的吉普賽人,在鋼筋混凝土的森林裏,用一碗湯一幅畫一縷香,搭建著抵抗虛無的氈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