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的霓虹燈浸泡在濁黃霧靄中,像是懸浮於半空的謊言。我常站在太平山頂俯瞰這片光海,霓虹燈管用腐蝕的銅綠支架撐起盛世浮華,像極了香港人眼角笑紋裡藏匿的裂痕。
凌晨三時的便利店,穿西裝的銀行經理捧著便利店咖喱魚蛋。油漬在保麗龍碗邊緣暈開,他卻堅持用金漆鋼筆簽署外賣單。這般儀式感恰似中環白領將外賣咖啡倒入骨瓷杯,用銀匙攪拌時幻想自己正在半島酒店。我們都熟諳這套生存符咒——當玻璃幕牆折射的晨曦為廉價領帶鍍上金邊,誰忍心戳破這層濾鏡?
社交媒體時代的謊言從不鏽鋼伺服器裡野蠻生長。網紅在維多利亞港遊艇派對舉起香檳,卻巧妙避開鏡頭外正在嘔吐的同伴;美食博主將焦黑牛排切出粉紅截面,濾鏡調色時不忘用瘦臉功能收緊腮幫。這種集體催眠已臻化境,正如文華東方酒店下午茶的三層銀架,最底層鹹點總是冷硬如石,卻不妨礙名媛們用琺瑯指甲輕點空盤讚嘆:「好精緻」。職場更是一場盛大的假面劇場。會議室裡三十七張真誠笑臉,每道法令紋都經過精密計算。當年輕職員用「共創未來」包裝影印文件,資深主管以「策略性調整」掩蓋裁員真相,我們都在扮演莎士比亞筆下的弄臣——只是頭頂不再有羽毛帽,改戴藍牙耳機。
婚姻登記處的宣誓台前,新人們的淚光比鑽戒更閃耀。他們堅信此刻感動能抵禦未來三十年的柴米油鹽,就像相信地產經紀口中「無敵海景」能遮擋三米外的垃圾房。某夜我在蘭桂坊目睹醉漢對著婚戒喃喃自語,霓虹燈將他影子拉成破碎的十字架。
人類文明史何嘗不是自欺的藝術長卷?龐貝城的貴族在火山灰飄落時仍在壁畫前吟詩,瑪麗皇后改良斷頭台裝飾帶的蕾絲花邊,昭和時代的東京電車仍準時抵達核爆後的月台。這種荒誕的優雅,恰似九龍城寨居民在違建天台種植蘭花,用陶瓷花盆接住滴落的鏽水。
科技的狂歡將這場騙局推向新高峰。程式設計師教會AI說「我理解你的痛苦」,實則晶片深處奔湧的只有二進制洪流。元宇宙裡的虛擬房產拍出天價,現實中的劏房住客戴著VR眼鏡在數碼沙灘散步。這讓我想起敦煌壁畫裡飛天反彈琵琶的姿勢——既要維持優雅幻象,又要遮掩關節扭折的痛楚。
某夜暴雨,我在油麻地果欄遇見賣糖水的老婦。她堅持用青花瓷碗盛載芝麻糊,渾然不理會塑膠碗更省成本。「後生仔,」她佈滿裂紋的指甲輕叩碗沿,「真東西會自己說話。」瓷碗邊緣的金漆早已斑駁,卻在路燈下折射出星芒。突然明白,浮士德與魔鬼簽約時最珍貴的抵押品,或許不是靈魂,而是承認自己正在出賣靈魂的勇氣。
此刻維港對岸的LED巨幕正輪播「東方之珠」標語,我卻想起《莊子》裡渾沌被鑿七竅而死的寓言。當代人的七竅早被謊言填滿,或許唯有在暴雨夜打翻瓷碗的瞬間,才能從芝麻糊的裂痕裡,窺見自己尚未完全鈣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