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大廈轉角那間霓虹刺青店,櫥窗裡懸着瑪麗蓮夢露的側臉輪廓。電光藍的顏料從她唇角滑落,像極了1962年8月5日床頭那瓶傾倒的安眠藥。我站在彌敦道的暴雨裡突然明悟:好萊塢星光大道上鑲嵌的兩千五百顆黃銅星章,原是二十五萬年前隕落獅子座流星雨的化石標本。
九龍城寨拆除那年,我在瓦礫堆裡拾到半張泛黃的電影海報。周璇穿着玻璃絲襪的玉腿斜劈在殘垣上,《夜上海》的曲譜被白蟻蛀成星河狀的洞孔。昨夜在M+博物館看見策展人將梅艷芳的耳環封存在液氮艙,水晶吊墜在零下196度仍折射着紅館最後一縷追光。科學家說超新星爆炸後的重金屬元素會飄蕩億萬年,原來歌姬鎖骨間跌落的汗珠,早預言了鎂光燈熄滅後的永恆孤獨。
好萊塢山頂那尊殘缺的「HOLLYWOOD」標牌,第九個字母O永遠斜插在荒草裡。我在聖莫尼卡海灘遇見的老嬉皮說,那個O本是卓別林的圓頂禮帽,1952年被麥卡錫主義的颶風削去了半邊。他掏出珍藏的膠捲底片對着夕陽,菲林上的銀鹽顆粒竟與獵戶座星雲的塵埃帶完美重疊。我們坐在66號公路盡頭痛飲龍舌蘭時,他忽然喃喃自語:「每個過氣明星都是被地球引力俘獲的小行星。」深水埗的午夜檔口仍在放映李小龍《死亡遊戲》的盜版光碟,斷裂的畫面上映着2014年馬航MH370最後的雷達訊號。老闆將煙灰彈在播放鍵的凹槽裡,說這部東芝錄影機的磁頭,是用廣島原爆熔化的教堂銅鐘鑄造。我突然想起諾貝爾獎得主朝永振一郎的比喻:電子的衰變就像藝伎褪去織錦腰帶的過程,只是這次跌落榻榻米的成了整個宇宙。
在巴黎拉雪茲神墓園尋王爾德墓碑時,撞見某個韓國女孩在祭壇上擺放張國榮的唱片。口紅印在《阿飛正傳》封套的裂痕處,猶如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筆下的血月。管理員說每年四月都有成群的烏鴉來啄食慕名者黏貼的口香糖,那些膠質在鳥喙間拉伸的模樣,像極了文華東方酒店24樓飄散的金粉。
NASA最新報告稱參宿四即將爆發成超新星,其光芒將在六百四十年後抵達地球。我卻在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發現更驚心動魄的數據: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菲林總長度,恰好等同於哈雷彗星七十六年週期的軌跡。當我們在Kubrick書店重溫《阿飛正傳》的4K修復版,是否也正在目睹八百光年外某顆恆星死亡的實況轉播?
曼哈頓古着店裡掛着詹姆士·迪恩的皮夾克,X光顯示襯裡藏有《巨人傳》未公開的台詞。店主用紫外燈照射磨損的肘部,霉斑竟顯現出銀河系旋臂的圖樣。我付定金時瞥見收銀機旁的《Variety》雜誌,頭條標題「Method Acting將導致量子糾纏」被咖啡漬暈染成黑洞吸積盤的形狀。
昨夜暴雨沖刷荷里活道塗鴉牆,班克斯那幅《氣球女孩》褪色後顯出嘉寶的側臉。污水渠倒映着被霓虹切成碎片的肖像,恍惚間竟見阮玲玉在《神女》裡的回眸。茶餐廳阿姐來潑餿水時,油脂在積水中綻開的虹彩,恰似天文台發布的象限儀座流星雨預報圖。
當我用顯微鏡觀察《亂世佳人》膠片郝思嘉綠天鵝絨裙擺的刮痕,竟在賽璐珞粒子間看見1997年獅子座流星雨的殘留軌跡。陽台外維港的霧霾正在消散,對岸巨型LED屏播放着AI修復的梅蘭芳《貴妃醉酒》。此刻我終於懂得,為何古人要在《開元占經》裡將客星犯紫微與戲台失火並列為同等凶兆——所有隕落的光芒,終將在時空的暗房顯影成不朽的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