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煙裊裊的午後,看白瓷杯裡蜷曲的碧螺春舒展成敦煌飛天,忽懂《浮生六記》芸娘用紗囊收攏荷露的幽趣。這微末的閒情,恰似鄭板橋在揚州八怪畫展上瞥見竹影投窗的剎那悸動,是中國文人用千年時光釀造的靈性密碼。
香港地鐵站裡戴降噪耳機的上班族,與汴京虹橋上盯著算盤的米鋪夥計,在焦慮的皺紋深處原是同源。蘇東坡謫居黃州時發現的「人間有味是清歡」,早在電子屏幕吞噬靈魂前便道破天機。那位北宋饕客若穿越到銅鑼灣時代廣場,看見白領捧著星巴克疾走如逃難,怕是要摔碎手中的汝窯茶盞。
某次在京都西芳寺抄經,老僧以竹杓盛雨水煮茶。他說這壺中翻滾的,是三百年前松尾芭蕉「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的禪意。我驚覺京都米其林三星懷石料理的精緻,竟不如這老僧從枯山水撈起的半瓢舊時光。當代米芝蓮指南用鎏金大字標榜的「人生必吃」,倒像是唐人街霓虹燈下虛張聲勢的龍形燈籠。普魯斯特在瑪德蓮蛋糕裡復活整個貢布雷,張岱在西湖七月半的遊船上看盡人間戲場。米開朗基羅鑿刻大衛像時,據說能聽見理型世界傳來的金石聲。這些靈魂捕手都明白:真正的品味是要把心跳調頻到萬物脈動的波段。就像沈復與芸娘在滄浪亭賞月,連月光都要用宣紙收存。
某年深秋在阿爾卑斯山腳下,遇見釀酒師用百年橡木桶窖藏雷司令。他說最好的年份不在陽光最盛時,而在葡萄與秋霜博弈的瞬間。這讓我想起徐志摩在康橋追尋的「甜蜜的懺悔」,原來萬物的至味都藏在苦澀與甘美的交鋒處。就像蘇州拙政園的太湖石,非得歷經千年浪打方能成就玲瓏骨相。
茶涼時分,忽聞鄰桌小兒用筷子敲打青瓷碗,叮咚聲中竟有《廣陵散》的遺韻。這讓我想起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的自在,莊子「子非魚」的詰問。原來快樂從不需米芾的硯台或畢卡索的畫筆來佐證,它本如六祖慧能舂米時濺起的糠秕,樸素得令人心顫。
浮沤聚散間,忽懂李叔同出家前寫的「悲欣交集」。原來品味的終極奧義,是要學敦煌飛天反彈琵琶——在逆行中奏出妙音。當整個世界忙著用濾鏡修飾生活,真正的饕客早已在陋巷簞食瓢飲裡,嚐到宇宙的至味。
茶席將散,侍者添上第三巡水。看那沉底的茶梗重新浮起,恍如杜麗娘遊園驚夢時瞥見的生死輪迴。此刻方悟:快樂原是種返祖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