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穿奴僕衣裳的男人,懷裡抱著一名年幼的孩子,沿著那座被濃密森林覆蓋的山坡攀行而上,那是皮里翁山。
當正午時分來臨,奴僕走進了一處森林空地,空地寂靜無聲,彷彿沒有任何生命存在一般。
他將那孩子安置在柔軟的苔蘚上,隨即因恐懼接下來將發生的事而顫抖著。他舉起號角貼近唇邊,吹出三聲悠長的號音。
接著靜靜等待。
蔚藍的天空高懸其上,巍峨的大樹矗立四周,而那名孩童安然地躺臥在他腳邊。
他持續等待,直至聽見沉重蹄聲「咚、咚」自遠方傳來。
隨後,他看見一道身影自樹林間走來,那是他見過最奇特的存在,一個半人半馬的生物;那正是半人馬凱隆。
凱隆朝著那戰慄不已的奴僕緩步走來。
他比任何馬匹都要龐大,比任何人都要壯碩。他頭上的長髮順勢延伸成馬的鬃毛,那濃密的鬍鬚則垂落於馬的胸前;他那屬於人類的手裡握著一柄巨大的長矛。
他的腳步不急不緩,然而奴僕看得出來,那強健的四肢蘊藏著如疾風般的迅捷之力。
見此,奴僕立刻跪伏在地。
那位半人馬之王佇立於他的前方,威嚴與智慧的光芒在他的雙眼之中閃耀,四肢則蘊含著無與倫比的力量與迅捷。
「喔,我的主人。」奴僕說道,「我奉我的主人埃宋之命前來,他指示我應前往何處,以及該如何吹響號角。
昔日的伊奧爾科斯城國王埃宋囑咐我轉告您:若您仍記得過往的情誼,若您尚願憐憫,請收養這名孩童,並以您的智慧教養他,伴他成長。」
「看在埃宋的份上,我會撫養並照顧這孩子。」半人馬之王凱隆以低沉而穩重的嗓音回應。
那名孩童仍躺臥在苔蘚上,靜靜仰望這位擁有四足與雙手的奇異生物。
奴僕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遞到凱隆懷中。
他開口:「埃宋吩咐我轉告您,這孩子名喚伊阿宋。
他要我將這枚鑲有大紅寶石的戒指交給您,待孩子長大成人之時再交還給他。
屆時,藉著這紅寶石戒指及其上雕刻的圖紋,埃宋將在歲月變遷後得以認出他的兒子。
最後還有一事,凱隆大人,埃宋要我告訴您:
他並非狂妄自大,但他知道這孩子已受到永生的女神,宙斯之妻赫拉的庇佑。」
凱隆抱著埃宋的兒子,那孩子伸出雙手撫摸他濃密的鬍鬚。
接著,半人馬緩緩開口道:「回去告訴埃宋,他的兒子將由我養育成人。
而當重逢之日來臨時,他們必能憑著某種方式再相認。」
說完這些話,半人馬凱隆便抱著那孩子,轉身迅速步入如森林拱門般的濃蔭之中;而那名奴僕則彎身拾起號角,沿著皮里翁山的坡道下行離去。
他抵達藏馬之處,翻身上馬,先奔赴伊奧爾科斯城,後前往城外的一座村落。
這一切,皆發生在特洛伊那座舉世聞名的城牆尚未築起前;在普里阿摩斯登上其父王位之前,那時人們尚不稱他為普里阿摩斯,而是以「波達耳刻斯」之名呼喚他。
而這整段故事的起點,便是從帖撒利的一座城邦「伊奧爾科斯」開始。
這座城是由克瑞透斯所建立的;他在普里阿摩斯尚未誕生的年代統治著這裡。
克瑞透斯留下了兩個兒子:埃宋與珀利阿斯。
埃宋繼承了父親的王位,成為伊奧爾科斯的國王。
可由於他為人溫和仁慈,軍中的將士們並不敬重他;他們渴望一位嚴厲果決的君主,能夠率領他們征戰四方、開疆拓土。
埃宋的弟弟珀利阿斯與軍中將士們關係親密;他早已察覺他們對埃宋的不滿,暗中與他們密謀推翻自己的兄長。
最終,他們果真付諸行動,讓珀利阿斯奪得王位,成為伊奧爾科斯的國王。
然而,伊奧爾科斯的子民們愛戴埃宋,卻畏懼珀利阿斯。
正因如此,若埃宋被殺,勢必引發民怨與騷動,珀利阿斯與將士們權衡後決定饒他一命。
於是埃宋帶著妻子阿爾西米德,以及尚在襁褓的幼子離開了伊奧爾科斯,在遠離城邦的一座偏遠村落中找到了一間隱密的房子,安身其中。
若非為了那尚在襁褓中的兒子伊阿宋,埃宋本可就此平靜度日。
但他心裡清楚,終將長成為一名強壯、勇敢的青年,而國王珀利阿斯必將對他心生忌憚。
終有一日,珀利阿斯會為了保住王位而殺死這個孩子,甚至當人民對埃宋的記憶逐漸淡去、不再愛戴他之時,也可能連同父子倆一併殺害,
埃宋坐在那間隱密的屋舍中反覆思索著這一切。
他日夜盤算著該如何讓自己的兒子遠離伊奧爾科斯,遠離國王珀利阿斯的威脅與權勢,平安成長。
他想到了一位朋友,那是萬物之中最睿智的存在:半人馬凱隆。
凱隆是一位擁有人類與駿馬之軀的古老存在;他曾歷經無數世代的歲月,並將繼續活過尚未來臨的年代。
他曾撫育過海克力士這樣的英雄,或許不會拒絕收養伊阿宋。
凱隆居住在皮里翁山深處的一座隱秘要塞之中;埃宋曾拜訪過他,親眼見過這位半人馬以巨弓與長矛獵捕野獸的模樣。
而埃宋也知道一條通往那座要塞的密徑,那是凱隆親口告訴他的。
埃宋的家中有一位奴僕曾是獵人,對皮里翁山的路徑瞭若指掌。一日,埃宋將此計畫託付給他,談話結束後,他坐在熟睡的嬰孩搖籃旁陷入沈默。
良久,他向妻子阿爾西米德說明了這場離別的安排,淚水湧上她的眼眶,悄然滑落。
當天傍晚,奴僕走入屋中。埃宋從滿眼哀愁的妻子懷中輕輕接過孩子,交到奴僕懷裡。
同時交給奴僕一隻號角,以及一枚金質戒環上鑲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環身則雕刻著神秘圖紋的戒指。
當夜色降臨,奴僕騎上馬匹,懷抱著那名嬰兒,悄然穿越由國王珀利阿斯所統治的城市。
翌日清晨,他抵達那座被濃密森林覆蓋的皮里翁山。
直至傍晚才回到那座村莊與埃宋隱居的小屋,並向主人詳述他成功地完成了託付之事。
從那之後,儘管埃宋孤獨難耐,儘管他的妻子因失去孩子而憂傷落寞,他的心中仍懷有一份安慰與釋然。
因為他知道,當那一天終於來臨時,孩子早已被送往一處無人能及之地。
果然,珀利阿斯王終於派遣使者,前來探詢那名男孩的下落。
他們對使者表示,孩子從保母身邊走失後不知去向;至於他是遭野獸吞噬,還是溺斃於湍急的阿瑙羅斯河中,他們也無從得知。
歲月流逝,珀利阿斯漸漸對自己從兄長手中奪來的王位感到安穩無虞。
有一次,他派人前往神諭所,請示神明:自己是否還有什麼需要憂懼之事。
神諭的回答:「珀利阿斯王只需畏懼一件事——那就是一名穿著單腳鞋之人的到來。」
半人馬以植物根莖、果實與蜂蜜餵養伊阿宋;他們的棲身之所,是一座凱隆已在其中居住了無數年歲的巨大山洞。
當伊阿宋成長到足以離開洞穴時,凱隆便會讓他騎到自己背上;孩子緊抓著他厚長的鬃毛,凱隆則溫柔地小跑著,帶他穿行在森林的小徑之中。
伊阿宋逐漸熟悉森林中的生物與牠們的棲息之地。
有時,凱隆會攜帶那張巨大的長弓出行;此時,伊阿宋便坐在他背上,一手提著箭筒,一手將箭一支支遞給他。
半人馬讓男孩親眼見證,他如何只用一箭,便射殺熊、野豬或林間飛躍的鹿。
不久之後,伊阿宋也能奔跑在他身旁,與他一同狩獵。
從來沒有哪位英雄,能比那些在半人馬之王凱隆身邊度過童年與少年時光者,受到更卓越的訓練。
他使他們步伐輕捷,勝過凡人孩童中的任何一人;他使他們體魄強健,並熟習槍與弓的技藝。
伊阿宋便是在凱隆指導下成長,如同赫拉克勒斯在他之前所受的訓練,亦如阿基里斯日後將承接的教誨一般。
此外,凱隆還教導他星辰運行的知識,以及與神祇之道相關的智慧與理解。
有一次,當他們一同狩獵時,伊阿宋在林間一條幽深的小徑盡頭瞥見了一道身影——那是女子的身影,頭戴一頂閃耀著光芒的皇冠。
伊阿宋從未夢想過,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存在。他未曾走得太近,卻仿佛知道,那女子正向他微笑。她的身影旋即消失不見,而伊阿宋明白,方才所見的是一位永生的女神。
那整整一天,伊阿宋的腦海裡都縈繞著那道神祕的身影。
夜幕降臨,繁星高懸,他與凱隆並肩坐在山洞外的岩石上促膝交談。凱隆告訴少年,他所見的,正是宙斯的妻子赫拉,那位對他的父親埃宋以及他本人皆懷有特別眷顧與善意的永生女神。
於是,伊阿宋便在那山巔與森林深處長大成人。
當他長成健壯的身形,在狩獵中展現出矯健的身手,以及精準凌厲的槍術與箭藝時,凱隆便告訴他:時機已然來臨,他該重返人類的世界,以偉業立名,使自己的名字流傳於世。
而當凱隆向他訴說起父親埃宋如何被其叔父珀利阿斯奪去王位、被逐出國土時,伊阿宋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渴望親眼見到他的父親;同時,一股熾烈的憤怒也在他心底升起,指向那篡位的暴君珀利阿斯。
終於,當時機來臨,伊阿宋向他偉大的導師半人馬凱隆道別,那是他最後一次走出凱隆棲身的洞穴,穿越林間小徑,踏下皮里翁山的山坡。
他來到河畔,來到那湍急的阿瑙羅斯河前,卻見河水已暴漲泛濫。
那些原本可供通行的石塊幾乎全被洪水吞沒,彼此之間顯得格外遙遠難行。
正當他站在河畔,踟躕思索該如何是好時,一位老婦人走近了他,背上揹著一大捆乾柴。
「你是想渡河嗎?」老婦人問道。
「你想渡過這條河,前往伊奧爾科斯城嗎,伊阿宋?那座城市中有無數命運在等著你呢。」
聽見這位老婦人竟喚出自己的名字,少年不禁驚訝萬分;
更令他訝異的是,她竟說出了他即將前往的城市——伊奧爾科斯。
「你想渡過阿瑙羅斯河嗎?」她再度問道。
「那就爬上我的背,緊緊抓住我所揹的柴枝,我便能把你背過河去。」
這老婦人竟天真地以為,自己能背著他渡過這條泛濫的河流,真是太荒謬了!
只見她徑直靠近他,將他抱起來放到自己肩上。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際,老婦人已踏入湍急的水中。
她踏著石塊一步步前行,從一塊踏石邁向另一塊,伊阿宋則緊緊抓住她肩上那捆柴枝。
最終,她將他安然放到對岸的河堤上。
就在她放下他的瞬間,他的一隻腳碰觸了水面,湍急的水流捲走了他的一隻涼鞋。
他站在岸邊,心中明白:那背他渡河的女子,擁有來自神祇的力量。
他抬眼望去,猛然發現⋯⋯那女子已變了模樣。
站在他眼前的,不再是那位背柴老婦,而是一位身披金袍、頭戴閃耀王冠的女神。身周環繞著奇異光芒,彷彿是陽光最金黃燦爛之時所散發出的榮耀之輝。
那一刻,伊阿宋終於明白——
背他渡過寬廣阿瑙羅斯河的,正是他曾於森林中見過的那位神祇。
赫拉,偉大的宙斯之妻。
「前往伊奧爾科斯城吧,伊阿宋,」赫拉對他說道,聲音莊嚴且溫柔。
「前往那座城市,無論命運將你引向何方,皆要如同被不死神祇注視著一般去行動。」話音落下,她的身影便隱沒於光芒之中。
於是,伊阿宋踏上旅程,朝著那座由他祖父克瑞透斯所創建、其父埃宋曾統治的城市前行。
他走入城中,一個高大、四肢強健、裝束奇異的陌生年輕人⋯⋯腳上,只穿著一隻涼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