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神怎能夠——」「為什麼?為什麼不是我們去?」
頂著狐狸耳朵的兩人緊緊扒住白色的身影,表情皆是悲痛,話中滿是怨嘆。他們意欲止住大人往前的步伐,想再商量商量此事。
「住口。」男人厲聲喝止他們,迎向兩雙可憐兮兮、噙著淚花的眼,隨後便憋不住嚴肅,笑著以雙手分別用力揉過他們的頭頂,低聲溫言:「說過好幾次了,不准議論大神。」
「這算是,我們這些低位神明必渡的劫吧……」他仰頭輕嘆。
*
一路上,柔若無骨的宮侑倚在北信介身側,附在他耳邊仔仔細細地介紹——什麼都說,連棵小花小草都要聊上兩句。宮治賴在北信介肩膀,不過他懶洋洋的,只會有時蹦個幾句反駁。
坐在中間的人最是可憐,背脊挺得筆直,不敢動彈,卻因禁不住想和兩人靠近的難耐,不敢喝斥他們輕薄,只好放任。
就算肌膚之親的感覺再如何熟悉,他們都是今天才見過面的陌生人吧!北信介心裡感慨,也許是他對於這座山的執念太過魔怔,開始自欺欺人……不過今日很是精彩,先是目睹狐狸變人,後遇上兩位特別的狐狸大人,還格外喜歡撒嬌,就是不知道容貌如何——在這電光石火間,串起想法的人下意識脫口而出:
「你們是那時候的大狐狸?」
大狐狸?宮治和宮侑愣了一瞬,繼而爭相牢牢摟住他,幾乎將人揉進身體,不忘在他耳邊七嘴八舌:
「是我們啊!」
「對啊,是我們啊!」
「是我們陪著北大人!」
「北大人還記得我們!」
「北大人是以身相許報答嗎?」
他們越說越激動,啪啪兩聲,頭上都多了一對豎直的狐狸耳朵,尾巴緊接來湊熱鬧,將轎子的位置擠得滿滿的。
「以身相許?」北信介哂笑反問:「我不是已經在這裡了嗎?」
嗚!要不是儀式還沒結束,真的真的很想抱著他,酣暢淋漓地親上好幾口!
誰能理解全都知道的他們什麼都不能說,只能等人自個兒憶起,那般撓心撓肺的折磨,諒是他們,不論經歷多少次皆為煎熬;可是幸好,幸好無論重逢幾回、無論以何種方式重逢,北信介永遠是兩人摯愛的模樣。
他雖然不曉得宮治宮侑為何激動,但安撫地拍了拍兩人的背,等待他們平復心情。
與此同時,通過鳥居的轎子依舊行進,神社近在咫尺。在登上臺階的那刻,眼前頓時開闊——首先會先注意到正紅色的拜殿,過去前須經過長長的石板參道,但是本該清幽寂靜的地方站滿各色狐狸,牠們乖乖端坐,夾道歡迎,等待一行人歸來。
面具下的北信介見狀忍不住瞪大眼,滿臉詫異,同時意識到——雨竟然停了。不遠處的天邊掛著大大的日頭,碧空如洗,涼風習習,不知名的白花隨之翩飛,送來若有似無的清香,彷彿天地萬物同慶這門親事。
「大人,請下轎。」宮侑朝前一翻,輕巧落在地上。
北信介歪頭打量,想著要從哪裡下腳,結果不須多加思考,被尚未下去的宮治單手抱起,慌張的他急忙攬住對方肩膀,扒拉幾下才總算抱穩。
許是看見幾位大人親近,周圍歡呼哄然,擊鼓奏樂再起。
過了這陣驚慌,冷靜下來的北信介抬眼環顧,不禁被這熱鬧影響,笑得瞇起眼,接著與一旁宮侑對上眼,在對方的眼裡讀到相同的開懷。
三人——嚴格來說只有兩人蹦蹦跳跳地走進正殿,正殿中間有棵參天大樹,不知何故微微擺著,似在迎接他們。
宮治放下北信介,牽起他的手,兩人緩緩走近;抱著酒罈的宮侑趨前,他先把酒放在樹下的小神案,拉開紅繩、掀起封布,迅速斟滿三個小酒盅,作為祭天之用。
準備好一切以後,宮侑回身,牽起北信介另一手,偷偷捏了捏。
他們並肩站到樹前,左右兩人從懷中拿出東西,握在手心——北信介看了眼,銀狐拿著一束稻穗、金狐捏著一把鑰匙——他們跨了一步,攤開掌心,朗聲高喊:「吾乃神使,此之信物。」
說完便喀的一響,兩人的面具應聲裂成兩半,狐狸俊朗的模樣倏地跳進北信介眼底。在看見臉的同時,被封印的記憶幀幀浮現,並且逐漸清晰——有兩隻小狐狸追在自己身後,隨年歲增長,不同時期的牠們有著相異的姿態。若干零星刻畫不知為何依舊模糊,但都會聽見有人喊「北大人」,在其中佔了不小的分量,算是時而惱人、時而發笑的地方。
可是啊,身為神使的祂們為何會成天叫喚「北大人」呢?他還以為那是狐狸之間的一種尊稱。思及此,回想再度湧現,這次是穿著祭服的不同人類,他們跪在自己面前,嘴裡不約而同喊著「神明大人」。
啊——緩過來的人雙眼圓睜,脫口而出:
「原來是我。」
此話鏗鏘,語落瞬間精芒爆起,白金色的神力自枝椏汩汩流淌,環繞在神明大人身側,最後將祂裹入其中。
怎料兜兜轉轉,想知曉的秘密全源於自身。難怪婆婆要他做自己,因自山下乃至山上,大抵沒有人敢管他了。
過了約一刻鐘,光輝才緩緩散去,北信介臉上的面具應聲而碎,露出和神使同樣金色的眸子,瞳仁尖細,如野獸般的眼,滿含洞察世間的沉穩。他回頭掃了眼身後眼巴巴等著的兩人,朝他們揚起一抹笑意,緊接歪頭暈了過去。
在人摔在地上前,化了形的兄弟倆齊齊一撲,成功將其護在懷裡。
「不得不說,這次的北大人可有點迷糊啊……」宮侑搖搖尾巴,笑瞇瞇地舔了北信介一口。身上躺著人的宮治難得同意了對方的看法,腦袋擱在大人臉龐,親暱地磨蹭。
昏睡的北信介明明能夠得知他們所有動作,暫時卻醒不過來。因祂在回顧今生,做此世的「清算」。
戰亂使祂顛沛流離,跟著家人逃到另一座城。原以為落腳的地方會是新生,結果同樣兵荒馬亂、生離死別,剩下奶奶帶他離開,一路流浪,繼續過衣不蔽體的日子。
餓得不知米香、渴得忘記水甘,瘦骨嶙峋的他時不時遭到驅趕唾罵,好像這世間再沒有一個安身之處;不過他沒有放棄,拉著奶奶的手繼續邁步,湊巧望見遠方那座山——他突然就知曉了,那裡是自己的歸屬。
有了方向,日子好像過得更快,可惜他生病的奶奶沒辦法陪到最後,只能由他獨自走完這段路……「有時候,真的搞不太懂大神在想些什麼。」北信介睜開眼,不禁為自己的半生感慨。
是祂說:「如若神明信仰太少,便會淪落成靈,流浪世間。」
諸神聽完面面相覷,一時無法評斷,唯有北信介開口反問:「那該如何是好?」
「信仰是『念』,而念來自七情六慾。入人世輪迴吧!去走一遭,磨礱砥礪,總能得到的。」
因此如北信介這般煢居山上的小神明,必得走上一趟。可活過幾世,真是應了大神那句「磨礱砥礪」,幾乎每次都在受苦受難,嘗遍悲酸;就算小得恩惠,也不會因此大富,更多僅是從自身而起的投桃報李。
他都要懷疑大神只是想讓祂們當人看看,試試人會有多苦,不要總在上奏時說些無理取鬧的話。
「就說別管祂了,大人。」宮侑低下頭,濕潤的鼻頭碰了碰對方皺起的眉頭。
「呵,信仰?只是胡鬧吧!每次壽命一盡,大人還不都是再去一趟。」宮治同樣心疼,語氣忿忿地道。
「住口,不准議論大神。」清醒過來的北信介撥開兩顆狐頭,獨自坐了起來。他瞧眼天色,忙道:「有些遲了,得抓緊時辰辦完儀式。」
「畢竟,你們不是要我以身相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