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2) 爸爸
訂婚後,我開始分頭奔波,帶著喜餅和喜帖挨家挨戶走,告訴親朋好友宴客的日期。每到一處,大家都笑著接過喜餅,細聲問我婚禮細節,臉上掛著祝福的光。
由於舅舅一家都住在南部,我乾脆趁機南下一趟,也去看望好久不見的爸爸。剛到爸爸落腳的地方,其實我有些震驚。
那是一間又老又舊的塑膠工廠,外頭堆滿了雜亂的原料和廢棄模具,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塑膠味。辦公室是臨時隔出來的空間,裡頭擺著一張簡陋的單人床、一張老舊的辦公桌和一個搖搖欲墜的衣櫃。爸爸就睡在這樣的地方,一睡就是好幾年。
更讓我難受的是那個「廚房」,其實只是後面角落一處空地,架著一個油膩膩的小瓦斯爐,旁邊的流理台早已泛黃、積滿汙垢。牆上掛著鍋碗瓢盆,每個看起來都歷經風霜。冰箱門上還貼著早就泛黃的便利貼,寫著一些提醒自己吃藥或採買的筆跡,筆跡潦草卻讓人心酸。
我站在那裡,有點不敢相信這真的是爸爸的生活。印象中的他,衣服筆挺、早出晚歸的那個爸爸;現在,卻是在這樣潮濕擁擠的空間裡默默撐著一個人生活。
我轉過頭看著他,他卻一臉自然地說:「還好啦,我習慣了,反正就睡個覺而已,沒什麼大不了。」
但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那一刻,我終於懂了,過去那些無聲的歲月裡,他其實吃了很多苦,卻從不曾對我提起。
我買了一些日用品,也把喜餅一盒一盒塞進他那台早已不怎麼冷的小冰箱裡,還一邊叮嚀他要趁新鮮趕快吃,不然餅乾會受潮、糕點會變質。他聽了只是點點頭,笑笑地說:「妳放心啦,我不會浪費。」
就在我準備告訴他婚禮的細節時,爸爸卻開口說,他可能不會出席我的婚禮了。
「我知道妳一定會幸福的,爸爸就不去了,這種時候我去不太方便……」他說話的語氣很輕,但我聽得出那背後的不安與自責。他提到自己還有債務在身,怕去參加婚禮會讓我難堪,也不想讓親家對我有什麼看法。
我鼻子一酸,很多話卡在喉嚨,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剛好那天正在南部當兵的弟弟也放假,特地來找爸爸,一家人難得坐在一起。中午,爸爸帶我們去了興達港吃海鮮。他說要請我們吃一頓好的,還說:「這可是我第一次請未來女婿吃飯耶!」
菜單一拿來,爸爸就毫不客氣地點了龍蝦、海鰻、鮑魚,還有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生猛海鮮。我坐在一旁,看著他興奮的樣子,心裡卻有點糾結,忍不住小聲勸他:「爸,不要點太多啦……這些看起來都很貴耶。」
但他只是擺擺手,笑著說:「難得一次,不要怕。女兒要出嫁了,爸爸怎麼能寒酸?」
我低著頭,眼眶發熱。那一餐,我吃得很慢,心裡卻滿滿是酸甜交織的滋味。爸爸不曾說過什麼深情的話,卻用這樣的方式默默地表達著他的愛。這一頓飯,或許是他能給我的,最體面的祝福了。
我從沒想過,那一頓飯,竟會是我和爸爸最後一次坐下來好好說話。
後來他就這樣默默地離開了,在沒有預告的某個日子、某個時刻。我沒能見他最後一面,也沒機會再聽他叫我一聲名字。想到他最後一段日子還是住在那個簡陋又潮濕的辦公室裡,我的心就很難受。我總以為,等我婚禮忙完、等我安定下來,再找時間南下陪他,帶他出去走走,吃點他喜歡的料理。但人生從來不會等人,該說出口的關心、該給的擁抱,常常就在這樣的「以後」裡,被拖成永遠的遺憾。
有時候,我會在路邊的海產攤,看到牆上掛著一尾乾掉的海鰻,就會想起那天爸爸堅持點菜的樣子。他沒什麼錢,卻還是想在那一刻當個體面、稱職的爸爸。他沒有祝福我一句話,但他把那份沉甸甸的愛,全都藏進了那頓飯裡。
我對爸爸的回憶其實不多,從小到大,他總是忙著自己的生意,我們兄妹的成長,多半是由媽媽一手扛起。爸爸在我的生活中,像是一個時有時無的影子,偶爾會出現,但很快又沉默地退場。
但有一幕,我始終沒有忘記。那年我終於存夠錢,人生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機車。因為家附近的路常有砂石車經過,家人都很擔心我騎車的安全。那天早上,爸爸難得地走進我的房間。我還沒完全睡醒,只感覺他站在床邊,語氣平穩又有些嚴肅地說:「騎車要小心,知道嗎?那條路車子很多,騎慢一點,別搶快。」
當時的我只是在迷迷糊糊中點了點頭,心裡甚至沒太當回事。但現在回想,那也許是他能給我的、最直接的關心方式。他不擅長說太多,但他特地走進我房間的那一刻,我知道,他是在乎我的。
這樣的片段,雖然不多,卻像是一盞小燈,在我記憶深處靜靜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