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半山的木棉樹總在抽芽前將枯葉抖落,赭紅殘瓣攜著舊年心事,在二月末的寒流裡跳完最後一支圓舞曲。我常立在薄霧氤氳的露臺看這場生死交割,枝頭新綠如嬰兒蜷曲的拳頭,正以某種上古生物蘇醒的姿態,緩慢撐開鋼筋森林的裂隙。
晨起時瞥見茶碗底凝結的春露,這原是唐宋詩人跪在階前承接的玉液,如今倒成了冷氣機滴水管濺落的瑕疵。三十八樓玻璃幕牆外,麻雀銜著塑膠繩掠過,它們的鳴囀與證券行此起彼落的電話鈴共振,譜成後現代都市的驚蟄曲。山茶花最懂進退之道,豔極而衰的刹那,將最後一瓣紅輕輕擱在環衛工人的竹帚旁——那位福建婦人彎腰的弧度,恰似敦煌壁畫裡的飛天。
我曾在京都醍醐寺見證過真正的初春。老住持將去年封存的雪水煮沸,茶筅攪動時浮沫如星圖變幻。「櫻吹雪不是落幕,是根脈在暗處清點輪回的籌碼。」他枯枝般的手指劃過《方丈記》泛黃的紙頁,鴨川上游剛融化的冰淩正撞碎在千年鳥居的柱礎。而今太平山纜車轟隆碾過,岩縫間竟迸出幾簇野杜鵑,粉白花瓣沾著昨夜蘭桂坊潑灑的香檳,倒比京都那些規訓過的精緻更帶三分潑辣生機。清潔阿姐掃落葉時總哼著《帝女花》,「落花滿天蔽月光」的粵韻裹著菲傭們Skype通話的塔加洛語,在冷暖氣交匯的巷弄發酵成奇異的文化酵母。某日見她蹲在牆根埋藏腐爛的玉蘭,說這叫「葬春」,令我想起兒時在荔園看馬騮仔偷祭祖的鮮果——原來萬物都在進行著某種莊嚴的偷天換日。
中環西裝客的鱷魚皮鞋踩過水窪時,不會注意倒影裡破碎的雲絮正重組著天空的版圖。倒是街頭賣白玉蘭的老嫗,把二十元三朵的花串遞給趕考的學子,刹那間完成了幾千年農耕文明對績優股的溫柔逆襲。這些細如蛛絲的連結,讓維多利亞港的鹹風也染上三分六朝煙水氣。
暮色將臨時分,淩霄閣觀景台的情侶們忙著以廣角鏡頭吞噬維港夜色。唯有個穿唐裝的老者支起三腳架,鏡頭對準石縫裡掙扎的蒲公英。他沙啞的潮州腔混著海風:「年輕時在汕頭種過整片菠羅蜜林,如今倒覺著這顆野草更合時令。」快門按下的瞬間,對岸摩天輪的霓虹恰好映亮蒲公英絨毛,恍如末法時代的舍利子綻放微芒。
歸家路上,便利店自動門開合間瀉出《春之聲圓舞曲》。穿校服的少年捏著凍鴛鴦與數學筆記匆匆掠過,他耳機裡流淌的KPOP節奏,正與地底深處盤根錯節的榕樹氣根共用著某種生命律動。轉角花店忽將大簇銀柳撤下,改插上青澀的櫻花枝——這刻意為之的時令錯位,倒成了消費主義最誠實的禪機。
深夜推窗,山風送來不知名的暗香。想是白天那位老花匠又將修剪下的九裡香悄悄分與街坊,此刻那些傷口滲出的芬芳,正沿著晾衣杆爬上十九樓的失眠症候群。天際線外,最後一批北歸的黑臉琵鷺振翅掠過金融中心的雷射光束,它們的剪影投在證券行夜班交易員的咖啡杯裡,攪起一圈圈泛著油光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