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的港島半山,竹影婆娑處忽聞蟬聲裂帛。這聲響來得唐突,彷彿哪位仙人將崑崙山的蒼翠揉碎在亞熱帶的季風裡。我推窗望見霓虹燈火與薄霧纏綿,忽有所悟:蟬鳴原是時光裂帛之聲,將人間煙火裁作三千年文明長卷的襯裡。
中環街市賣荷葉飯的阿婆說,蟬聲是孟夏燒紅的鐵砧上濺落的火星。黎明時分她總要舀一瓢銅鑼灣的潮聲,與新界農場送來的茉莉香米同煮。蒸氣氤氳間,我看見十三歲的她在戰後灣仔碼頭扛麻袋,汗珠墜地時竟開出米粒大小的白蘭花。如今她枯槁的指尖仍能翻出十種裹粽手法,恍如老樂師撫弄斷紋古琴的冰弦。
維多利亞港的驟雨最是魔幻。某日我在油麻地果欄避雨,看雨簾中數百粒荔枝紅寶石般懸浮。印度裔少年用粵語叫賣「妃子笑」,讓我想起唐明皇的八百里加急驛馬,蹄鐵迸出的火花點燃了嶺南的丹霞地貌。雨水在柏油路上寫甲骨文,的士軋過時濺起的水花竟似商周青銅酒爵裡潑出的殘釀。淺水灣的落日總愛在富豪遊艇桅杆上晾曬金縷衣。某個黃昏我見老漁夫用蠔殼在沙灘排八卦陣,潮水退去時現出宋代哥窯冰裂紋。他說四十年前颱風溫黛來襲,巨浪將整艘漁船鑲嵌在赤柱崖壁,如今仍能望見船身的龍骨化作赭紅色岩脈,像極了蘇東坡在儋州寫《寒食帖》時硯中未乾的血淚。
太平山頂的霧有時濃得能擠出楊貴妃沐浴的華清池水。我在凌霄閣觀景台偶遇白俄老琴師,他將肖邦夜曲拉成廣東南音,琴弓起落間彷彿看見波斯商隊沿海上絲路將月光瓷運往威尼斯。他說六十年前乘遠洋客輪抵港時,懷錶裡仍裹著故鄉的初雪,這些年雪水融化滲入琴箱,竟養出一群通體透明的蟋蟀,每當月夜便以翅翼摩擦出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的碎音。
深水埗的劏房天台種著菲律賓保姆的太陽花。某夜雷電交加,我看見她將晾衣繩上的水珠串成念珠,為馬尼拉灣的漁民禱告。她說家鄉有種螢火蟲壽命僅七小時,卻要穿越十二級颱風來點亮教堂的彩繪玻璃。說著從鐵皮箱取出捲了邊的《詩經》,其中夾著她父親在日佔時期用香蕉葉寫的俳句:「砲火縫隙間,蟻群搬運月光的碎銀」。
南丫島的銀河像被海風吹散的鹽粒灑在天鵝絨上。漁家少年教我辨認唐代的「大火星」,說他祖父輩的舢舨曾載著張愛玲去尋《傾城之戀》裡的淺水灣飯店。潮聲中浮現李白的《夏日山中》:「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忽然明白盛唐氣象原是赤子坦蕩的肉身與酷暑的對峙。
天星小輪的笛鳴驚醒往事。記得陪癌末的祖母最後一次乘渡輪,她將治癌中藥倒入維港,說要讓鯉魚精帶去給屈原配雄黃酒。那日夕照將海水染成商彝周鼎的銅綠,她哼著抗戰時期的《夜來香》,歌聲裡開出滿江血紅的木棉花。如今每當船艙搖晃,總覺得是她用裹過的三寸金蓮,在冥河渡口輕輕踢著孟婆的湯船。
午夜蘭桂坊的霓虹將醉漢的影子拓在畢打街的百年磚牆上。穿緙絲旗袍的老婦在巷尾煮酒釀圓子,說當年乘月色渡海時,衣襟內裡繡著徐志摩《偶然》的詩行。糯米糰在青花甕中浮沉,令我想起北宋定窯孩兒枕上酣眠的嬰孩,千年夢境裡盡是江南採蓮舟畔的荷露清響。
這便是香港的仲夏,在殖民地的傷疤與金融中心的玻璃幕牆之間,在難民潮的淚痕與移民夢的汗水之間,在唐詩的平仄與股票代碼的跳動之間,蟬蛻般將百年滄桑凝成翡翠色的瞬間。那些被冷氣機滴水打濕的《春秋》,被地鐵人潮擠碎的《楚辭》,終將在赤鱲角的航班起降聲中,匯成珠江口永不凝固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