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時,接送公爵小姐們的馬車在確認乘客們安坐,車門也關好的那一刻驅車前往瓦西里島區的另一側。吉賽拉照樣一坐進車廂就閉眼休息,讓奧黛塔無從細問她對謝妮亞的計劃是否知情,倘若有,那又為何沒有明確答應。
大約十五分鐘後,馬車駛過一條寧靜的街道,在一間診所前停下,女孩們一下車,就能看到診所外綴著白色邊框的薄荷綠色招牌,以端正的字體印上「阿克申斯基診所」,鑲在磚牆上的窗戶採用雕花的霧面玻璃,讓人難以窺看裡頭的模樣。
一名護士推開前門,送別一對母女步出診所。她和維榭洛娃姊妹對上目光,微笑道:「邁爾斯醫生還在看診,請妳們進來稍候一下。」
「沒問題。」吉賽拉答道,先一步走向前,奧黛塔緩緩跟在後頭。
診所內部小巧而乾淨,入口一進來便是光滑發亮的深色榆木櫃檯,再往內走則是問診區的隔間,還有用米白簾幕隔開的藥房。牆面上掛有三名醫生的行醫執照,全都蓋上象徵沙皇核准的雙頭鷹印記、幾幅銅版印刷的海報、從藝術商迪爾沃斯先生那購來的鄉村風景畫,以及格德羅茨公爵小姐1在1905年於軍中服務的報導。有個孩子正著迷地看著那篇報導,似乎是對照片上的白衣女士們深感興趣。
即便過去三年來,奧黛塔踏入這間診所的次數多不勝數,她還是會在經過櫃檯時萌生幾分緊張,就像在預防某項突襲檢查──刷牙了沒?體溫偏高還是偏低?心跳穩定還是急促?喜歡蘋果還是橘子?端看今天看診的是阿克申斯基夫婦中的哪一人。
診間的門打開了,傳出母親和另一位病人的交談聲,隨後是例行的道謝與告別。病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奧黛塔仰頭企盼,多數了幾秒,才等到母親穿著白色醫袍的身影出現。
「吉賽拉、塔嘉,我親愛的。」母親面露微笑,張臂讓女孩們上前親吻她的臉頰。「妳們今天過得如何?」
「都還好。德文小考很順利,競賽也快結束了。」吉賽拉若無其事地回報。奧黛塔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好消息可以分享,卻只能含糊其詞帶過。母親沒有拆穿她,而是讓奧黛塔往她肩膀依偎一會,隨後望向吉賽拉。
「親愛的,有個病人跟我分享了一件事。烏瓦羅娃伯爵夫人2四月要在聖彼得堡辦講座,妳想參加嗎?」
「她來聖彼得堡了?什麼主題?哪一天?」吉賽拉的雙眼一亮,迫不及待地追問。
「講她的高加索之行。應該是在⋯⋯」母親頓了一下,講出一個日期,剛好是騎兵學校的參觀日,讓奧黛塔的眼皮跳了一下。「還是妳比較想去騎兵學校?」
「媽媽,烏瓦羅娃伯爵夫人已經退休了,很難得才會舉辦講座。軍校的參觀日每年都有。」吉賽拉想也不想地回絕。
「媽媽,可是我想去參觀日。」奧黛塔小聲地抗議。
母親連忙安撫道:「我會讓妳父親帶妳去的,列奧尼德和米倫娜應該也會樂意幫忙。等我穿上外套,我們回家就告訴他,好嗎?」
奧黛塔這才安心了點。換下醫袍後,母親向護士告別,而診所也在她們坐上馬車後關緊大門,換上「休息中」的掛牌。
馬車行經聖母領報橋,好離開瓦西里島,通向莫伊卡河對岸,隨後在抵達維榭洛夫大宅還有兩個街口前停下,讓乘客們徒步享受早春來臨前的薄暮。母親喜歡在值班結束後的回家路上散一會步,她稱之為結束一天的儀式。
在她們沿著河岸行走時,遠遠便見到一對異常秀美的母子,似乎正有所爭執。在母親準備轉進另一條街道前,對方就認出了她們,她於是維持原本直行的方向,與他們碰同。
齊娜伊達・尤蘇波娃公爵夫人婉約一笑,即便歲月也對心懷憂傷的她格外眷顧,面容仍如奧黛塔記憶中那樣細緻而秀雅,喪服與面紗更顯得她楚楚動人。費利克斯的深藍雙眸則透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搭上難以捉摸的氣質更令人迷惑。
奧黛塔在學校聽過不少次,年長的女孩們談論費利克斯小公爵的英俊有多麽不真實,而他的摯友德米特里・帕夫羅維奇大公又是何等瀟灑。她們甚至只敢交換耳語,彷彿放大聲音都是褻瀆。但奧黛塔早就知曉美麗不全代表親切友善,就像大自然會鼓勵有毒的物種長出最鮮艷的顏色,博物館繪畫裡擁有天神般面孔的羅馬皇帝也往往是暴君。
「日安,齊娜伊達・尼古拉耶芙娜,」塞西莉點頭打招呼道。「日安,費利克斯,好久不見。」
「日安,夫人,您還是一樣青春動人。剛才遠遠一瞧,我差點要把您和女兒們誤認成姊妹。」
塞西莉沒有直接回應這句讚美,只是含笑詢問:「我以為你至少要等夏天才會回來聖彼得堡?」
費利克斯欲言又止,「事實上──」
「不,費利克斯明天就要趕回牛津去。」齊娜伊達刻意強調「明天」這個字眼。「是吧,費利亞3?」
「Bien sûr, maman.(當然,媽媽。)」小公爵戲劇性地嘆口氣,「倘若您堅持,我可以連晚餐都不吃,直接搭今晚的船走。」
齊娜伊達半惱半笑,搖了搖頭。「我真羨慕您,您的女兒們想必不會讓您如此煩惱。看著她們總讓我想念還有姊妹陪伴的時光。」她的語調如此真誠,哀切則一閃即逝,消散在拂過河水的風裡。「特別是格里克麗亞,我相信她一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公爵夫人。」
奧黛塔察覺到姊姊挪了挪重心,即便同樣的讚美她定然已經聽過上百次了,但從齊娜伊達・尤蘇波娃口中得來畢竟意義非凡。
兩行人結束寒暄,就此拜別。奧黛塔目送尤蘇波夫公爵母子離去的背影,關注著小公爵輕快的步伐,又回頭跟上自己的母親和姊姊。吉賽拉已經長得比母親還要高了,腳步踏得像個軍人,聰慧的側顏看起來近乎是十七歲,幾乎是個大人了。
也許吉賽拉從來不想只當公爵小姐或公爵夫人,奧黛塔心想,姊姊的背影看起來比鬱悶的尼古拉或玩世不恭的費利克斯都更像一名充滿榮譽心的小公爵,即便她的肩膀上沒有掛滿肩章或穗帶。
促使吉賽拉受到夫人們重視的轉機發生在兩年前的夏天,奧黛塔剛滿十二歲不久。那時她最大的煩惱就是該帶什麼書和衣服去下諾夫哥羅德的莊園避暑,同時防止莫德斯特跳進她的行李箱搗亂,對於繼承權的種種繁瑣程序一點興趣也沒有。沒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會在意這種事,奧黛塔也不覺得吉賽拉會,伍德豪斯家4的姊妹想必在適婚年齡前也沒留意過。
然而正是在那一年的夏天,尼古拉・費利索諾維奇・尤蘇波夫小公爵死於一場決鬥。尤蘇波夫公爵夫婦方從喪子之痛中稍稍恢復過來,便向沙皇提出申請,讓小兒子費利克斯承接爵位,以免這古老的姓氏失傳。沙皇應允了。於是費利克斯・蘇馬羅科夫—埃爾斯頓小伯爵,便接替了哥哥尼古拉,成為了新任的尤蘇波夫小公爵。
這件憾事本與維榭洛夫家無關。得知這不幸的消息時,他們只是禮貌性地致以哀思。然而流言的漩渦卻像卡呂布迪斯把所有船隻捲入口中一般,等到他們發現時,已經處在了人們討論的話題中心。
當納雷什金娜夫人若無其事地在雙親面前開口提起,只有兩個女兒是否不夠保險時,奧黛塔甚至來不及感到訝異。納雷什金娜夫人自己就有四名兒女,自然不需為此煩惱。坐在她一旁的長女娜塔莉亞正低頭逗弄莫德斯特,即便臘腸犬表現得興趣缺缺,么女謝尼亞則是強作鎮定,裝作沒察覺到母親的話語使得氣氛悶熱更甚。
母親含笑放下茶杯,不多作回應,剛走進會客室的父親則是眉頭深鎖,但奧黛塔知道那是他認為客人無禮到不需要回應。吉賽拉的目光則沒有從書頁裡抬起過一次。隔天,他們全家就搭乘火車前往下諾夫哥羅德。
不過待秋天重返聖彼得堡時,父親便請托律師擬定好幾份文件,確認了聖彼得堡的大宅、下諾夫哥羅德的莊園,乃至那些從曾祖父那一代起就再也沒動過的動產與不動產的未來歸屬(與其說是歷任維榭洛夫公爵們對金錢不屑一顧,不如說是他們缺乏維護財產應有的細心與耐心),然後該位律師所屬的事務所「不巧地」和聖彼得堡的上流之家們來往甚密。社交界自此再也沒有對公爵家的家事有所疑問了。
即便迪米崔・齊格蒙維奇直到此時才有所行動,但他似乎早就決定會讓長女繼承原該給予長子的一切,也從來沒有其他備案。接下來的日子,他們照樣生活,在下雪和沒下雪的日子讀詩喝茶,在其餘的日子忍受無法理解但必須遵守的規矩。感謝米倫娜女士孜孜不倦地協助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應對彼得堡各種繁瑣的人際往來,讓她們即便不算如魚得水,也能保持走在鋼索上的平衡。
吉賽拉似乎也不覺得這對她的人生有何重大轉變,彷彿這個變數從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多莫沃伊和奇奇莫拉5會在公爵小姐的搖籃邊對她如此耳提面命:「您可是這個家未來的主人啊!」;彷彿她本來就該是格里克麗亞,而不是曾和朋友們一起前往森林探險的吉詩卡。
奧黛塔不確定自己對此該作何感想,也沒有人關心她作為公爵家最小的孩子有什麼想法。世人對她的期望顯然比吉賽拉寬鬆許多:人人都稱她是孩子,總是無憂無慮,向來能如願以償。難道不是嗎?
但命運似乎不是如此認為,而奧黛塔近來格外有所感悟:倘若有命運之神存在,無論那是掌握絲線的命運三女神,或是謹慎藏起名字的天堂鳥們,都十分熱衷於在她的生活上灑下各種絆手絆腳的蒺藜。
「參觀日我那天有公務。」晚餐結束時,父親面露為難。「抱歉,沒辦法帶妳去了。」
奧黛塔感到頭暈目眩。「那、列奧尼德舅舅呢?我可以請他帶我和阿列克榭一起去嗎?」
「列奧尼德和我都得參加同一場會議。」父親回道。「塔嘉,妳的臉色不大好⋯⋯」
奧黛塔沒聽見父親後來說了什麼,因為她意識到她竟然只剩下一個選擇:設法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達成謝妮亞那不可能的十項任務。
註1:維拉・格德羅茨公爵小姐(Ве́ра Гедро́йц)出身立陶宛王室後裔,是首位在俄羅斯軍中服務的女醫生和外科醫生,也身兼詩人與傳記作者。她在日俄戰爭中以軍醫的身份服役,後來成為首位女性的宮廷醫生,並在一次大戰期間,訓練了奧莉嘉與塔季揚娜女大公成為護士。
註2:普拉斯科維亞・烏瓦羅娃(Прасковья Уварова,舊姓謝爾巴托娃Щербатова)來自公爵之家,在丈夫烏瓦羅夫伯爵過世後接手他的研究工作,成為俄羅斯科學院的首位女性榮譽會員,並在1885-1917年間擔任俄羅斯考古學會的主席,著有174部與考古學相關的著作。
註3:費利亞(Феля)是費利克斯的小名。
註4:伍德豪斯姊妹是指珍・奧斯汀的小說《愛瑪》的同名女主角愛瑪的姓氏,不同於《傲慢與偏見》的班奈特姊妹,愛瑪出身富裕,不需要煩惱婚嫁戀愛背後的經濟問題。
註5:奇奇莫拉(кикимора)是斯拉夫傳說中的女性家屋精靈,有時被描繪成擁有動物特徵的精怪,有時則是少女或老婦。倘若她所待的家庭善待房子,她便會照顧家禽、整理碗盤、協助女主人紡織;但若家庭沒有顧好房子,她便會搗蛋作惡,將房子弄亂。
作者閒聊:
我在第七章〈融雪〉有簡略介紹過帝俄時代女性的高教求學困境,能擠入男性獨佔的圈子又站穩腳跟的倖存者少之又少,出色的格德羅茨和烏瓦羅娃實屬特例中的特例。不過關於留學海外的夫妻歸國一起開設診所的情節,我則是參考了娜傑日妲・蘇斯洛娃(Надежда Суслова)的生平,留學瑞士的她是俄羅斯的第一位藥學博士,恰好和我們的主角家庭一樣出身下諾夫哥羅德省。
關於尤蘇波夫的家族往事,也曾在第十四章〈花園牆內〉提過。後續的故事並沒有結束在「蘇馬羅科夫與齊娜伊達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而是再度遭逢命運的戲弄——他們的長子,與祖父同名的尼古拉在1908年死於一場決鬥。公爵夫妻自此漸行漸遠。小兒子費利克斯則繼承了公爵的頭銜,在此之前,他僅持有父親這一方的頭銜:蘇馬羅科夫-埃爾登斯頓伯爵。
更糟的是,蘇馬羅科夫開始有了婚外情,與另一名同樣名叫齊娜伊達的女性誕下兩名私生子。事態發展簡直和屠格涅夫的《初戀》沒什麼兩樣。這段婚外情直到2016年,小費利克斯的財產清單公布才被揭露在陽光下。
另外,在1909-1913年之間,費利克斯在牛津大學修讀英國文學,並加入了當地的俄羅斯學生俱樂部。所以前文才會提到費利克斯這個時候該趕回牛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