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格里克麗亞公爵小姐
推薦BGM:瓦德都菲爾的《溜冰曲》
聖誕假期結束後,伊莉莎白女子學校迎來了新學期,闊別一個假期的女孩們親吻彼此的臉頰作為問候。在她們行經過走廊,在黑板前鼓著腮幫子解題,或是背誦法文詩詞的時候,松針上的積雪緩緩消融,雪水滴落在櫻草花將要長出的草地上。
有鑒於命名日的不幸經歷,奧黛塔與薇拉盡可能在學校迴避謝妮亞・納雷什金娜。謝天謝地,她們相差兩個年級,碰面的次數不多。況且謝妮亞是住校生,這對好友只要離開學校,就能把那些不愉快拋在腦後了。雖然在放學時,吉賽拉總會被謝妮亞佔用幾句話的時間,讓馬車上的奧黛塔百無聊賴地等待。她不曾過問兩位高年級生間的話題,或著該說沒有機會問,因為姊姊總會在坐進車廂後就立刻闔眼休息,回到家之後又埋首於作業之中。
但唯有兩週一次的舞蹈課是低年級和高年級同堂的時段。說來不幸,這本是奧黛塔最喜歡的課程之ㄧ,但如今當她換上舞蹈課用的白色長裙時,原先的美好心情都不復存在了。
「這堂課原本很有趣的。」薇拉邊咕噥著,邊扣上領口的一圈蕾絲,就像知道朋友心裡在想什麼一樣。她們不禁相視一笑,一同走出更衣室。
舞蹈課的老師溫特女士是名性格溫和的德裔灰髮女子,讓奧黛塔聯想到以前的家庭教師斯特恩女士(家庭教師們在奧黛塔上學後便辭去工作了,即便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她仍難免感到可惜)。溫特女士掃視過廳堂,確認四十個女孩皆依據年級排好隊,隨後從中點名:
「格里克麗亞・迪米特里耶芙娜、謝妮亞・季洪諾芙娜,請上前替大家示範新曲子。」
吉賽拉和謝妮亞走到教室中央,朝彼此行禮──奧黛塔注意到姊姊行的是男士禮。溫特女士一點頭,坐在鋼琴前的伴奏女孩輕按琴鍵,輕盈的旋律來自於瓦德都菲爾的《溜冰曲》,示範的兩人也隨之起舞。
吉賽拉領的舞拘謹而精確,沒有落下任何一個拍子,一切都行雲流水。不需要溫特女士提醒,她和謝妮亞就能領悟到該抬手的時機,或是如何俐落地轉圈而不拖過一個小節,絆到彼此的腳的可能性則不在她們的煩惱範圍。奧黛塔必須苦澀地承認,她和薇拉還在努力克服後者的問題。
曲子進行到一半時,溫特女士唐突一喊:「現在交換。」而伴奏女孩並沒有中斷演奏。謝妮亞和吉賽拉只停下來幾秒,調整好腳步,又立刻跟上曲子。也許只是為了配合後半段變得活潑的曲調,謝妮亞的表現性比較強,引領舞伴轉圈的次數明顯比剛才更多,滑行的前行步伐也更多,象徵優等生殊榮的紅白花邊髮飾閃現在她的黑髮間,活潑地跳躍著。但從溫特女士賞識的目光來判斷,依然很完美。
舞曲結束時,所有女孩都給予了她們掌聲。奧黛塔戳了戳薇拉的手臂,她才慢吞吞地抬手配合。
「Très jolie. (好極了。)謝謝你們,現在請回到隊伍裡。」溫特女士說道。
謝妮亞走過來時,特意朝站在第二排的奧黛塔和薇拉瞥了一眼,那得意洋洋的笑容沒來由地讓奧黛塔倍感冒犯,更加不理解,為什麼姊姊要和謝妮亞這種女孩當朋友呀?
「謝謝兩位小姐的示範,希望你們剛才有趁機會好好觀摩,接下來輪到你們和舞伴練習這首新曲子了。」溫特女士拍拍手,女孩們便自動自發兩兩成對,隔開適當的間距,等候琴聲響起。
伴奏女孩重新演奏,曲目一樣是《溜冰曲》。奧黛塔難免有些緊張,她才剛學會最基本的舞步而已,何況這又是新曲子。趁著行禮的間隙,薇拉朝她眨眨眼,低聲道:「放輕鬆啦,只是練習而已。」
她們牽起手,試著踏出第一步,慢慢開始原地轉圈。「但我還是不想踩到你的腳啊。」奧黛塔一臉為難。
「午茶時你分我一塊餅乾就扯平了。」
奧黛塔回以微笑,肩膀頓時放鬆了不少。溫特女士用手打著節拍,穿梭在跳舞的女孩們間,不時指點她們的動作、調換舞伴,又抽身離去。
「開始移動,小姐們,不要只是原地踏步。Beeil dich!(快動起來!)」溫特女士催促著,讓奧黛塔心一驚,逐漸習慣的節拍又落了下,薇拉也不禁慌張地倒退幾步,撞上另一個女孩的肩膀。
「抱歉──」薇拉嘶聲,這回換她腳步沒踏穩,踩上舞伴的腳。奧黛塔的眼裡瞬間冒出淚花,她努力忍耐住了,但她們還是卡在了移動的人群間,堵住了動向。
溫特女士來到她們身旁,輕拍兩次手,鋼琴聲便戛然而止。
「謝妮亞・季洪諾芙娜,能請你來協助塔吉亞娜・迪米特里耶芙娜嗎?」溫特女士又轉向吉賽拉,「格里克麗亞,格利卡,換你來擔任薇拉・雅可夫列芙娜的舞伴。」
薇拉顯而易見地鬆口氣,畢竟她逃過了一劫,還獲得一名優秀的舞伴,但還是朝朋友投以關心的目光。奧黛塔則感到舌根發苦。她寧願再和瑪露夏同住兩個星期(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也不想接受謝妮亞的指導。
「當然沒問題,女士。」謝妮亞微揚下巴,和薇拉交換位置,看也不看對方一眼,神情仍是那麼倨傲。
「請。」謝妮亞伸出手,審視的目光對向奧黛塔。「妳要跳男士的舞步還是女士的舞步?」
「女士的。」奧黛塔小聲道,小心翼翼地將手搭上對方的。曲子又重來一輪。謝妮亞一邊領舞,一邊毫無憐憫地批評奧黛塔的動作。
「快一點,妳動得太慢了。手抬高,不要僵得像個木頭──」
我寧願跟瑪露夏和季馬一起住一整個夏天。奧黛塔無助地想。至少她學會騎馬之後還能跟帕夫羅維奇姊弟比試,即便季馬每次都會贏,但輸得光明磊落也總比忍受喋喋不休的指教好。奧黛塔低著頭,小心避開對方的步伐,感覺自己好像一直在挑戰腳踝的耐受性。
謝妮亞往下打量一眼,便立刻斥責,「不要一直低頭,臉抬起來,視線要對著妳的舞伴,給點尊重!」
「這樣我要怎麼避開你的腳?」奧黛塔忍不住應聲。
「注意我和妳之間的距離。」謝妮亞抿起嚴厲的唇角。「華爾滋不是把手或腳拆開來,而是全身一起跟隨節奏。看好了,如果我領著妳往右邊──」她刻意用力一拉,重心也猛移,奧黛塔一時習慣不來,眼冒金星。「妳的全身都要一起維持平衡,不是只移動腳。」
奧黛塔對於謝妮亞的說明是半懂不懂,但還是盡力遵從指示,以盡快擺脫這讓人不適的窘境,然後她不情願地發現,她的動作比剛才流暢多了,腳踝也不再那麼無所適從。
「放鬆關節⋯⋯對,動作也放輕,很好。」謝妮亞的語調變得輕柔。
指示逐漸減少,在樂曲結束前的最後幾個小節,她們終於能享受得來不易的沉默,沒有踩到誰的腳或撞上誰的肩膀。奧黛塔想起從住校生們那裡聽來的,説謝妮亞・納雷什金娜會輔導她們的課業,甚至沒有要求糖果或緞帶作為回報(點心向來是學生間最受歡迎的交易貨幣單位)。如今證明,謝妮亞確實有某種教導人的天賦。
伴奏女孩將手從琴鍵上移開。女學生們停下動作,朝彼此行禮,奧黛塔這次做得比較真心誠意了。
「謝謝您,還有,」她的舌頭變得鈍鈍的,但還是盡力保持咬字清晰,「我為上次的事道歉,是我招待不周。」
謝妮亞輕輕哼聲氣,姑且是滿意了這遲來的回應。「妳不能永遠寄望格里克麗亞小姐會幫妳瞻前顧後。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奧黛塔忍住想反駁的衝動──當時她明明可以獨自解決的,只要謝妮亞不要突然針對她的朋友。伴奏女孩的手指流暢地滑過琴鍵,彈起一首瑪祖卡1舞曲,打斷了她的思緒,是上次課堂練習過的。奧黛塔不甘不願地伸出手臂,挽過謝妮亞的。
「尤其她最近在學校忙得快要沒時間吃飯了。妳有注意到嗎?」在她們捱著彼此原地旋轉時,謝妮亞仍繼續追擊:「妳知道她在忙資優班的升級考試嗎?妳有主動問過嗎?」
奧黛塔一時哽結。她還真的不曉得⋯⋯但畢竟她們是不同年級,課程都是錯開的,回到家後也有各自的房間,而吉賽拉最厭煩別人打擾她的私人空間。奧黛塔忽然驚覺,她和姊姊有好久沒有聊過天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們的手臂交錯又牽起,雙足踏著與對話截然不同的輕快舞步。謝妮亞一臉「我就知道」的模樣,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奧黛塔默不作聲,但氣惱和羞愧同時暈紅她的臉頰,並飛速蔓延到耳根。她不曉得哪件讓人更煩悶:究竟是謝妮亞說出了事實,還是對方一副比自己更理解姊姊的態度?
「看來妳真的一無所知。」謝妮亞嘆了口氣,恰好和舞曲的最後一個音符疊合。溫特女士再度拍拍手,朝來女孩們的注意力,宣布進入自由練習的時間。她們朝對方行禮,準備各自回去找舞伴前,謝妮亞突然丟下一句話:
「散步的時候,到東翼的涼亭下等我,我有話要和妳說。」
註1:瑪祖卡(Mazurka)一種原發於波蘭的舞蹈,風格輕快明亮,在18到19世紀之間流行於歐洲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