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資料如此詮釋〈賞畫〉:「對於婦人與小孩要不要去觀賞畫作的情景作了具戲劇化的描述,噘著嘴表情不滿的小孩拉著母親的手想要往後走的樣子,與欲前往觀臺定站著不為所動的母親,形成三角形的構圖,擴散出一種趣味的張力,雖然作品並非是敘述性的描繪,但是從小孩與婦人拉鋸的肢體語言,令觀者會心一笑。」
「我覺得這幅滿可愛的,好像國中畢業時候去藝廊看妹妹的書法展,一筆墨都看不懂的我拉著媽媽說我好想回家。」
「呵。」重新和多多走在一起時,他只是輕輕一笑。藝術行政工作多年,這類場景司空見慣。大學期間替多個藝術媒體撰寫藝評、畢業後進入老牌藝術雜誌擔任編輯、半工半讀影像理論博士班。拿到博士文憑後,成為知名藝術家李明維的藝術經理人,近幾年回到台南美術館擔任典藏研究人員。
賞畫時候,我們像是素昧平生的觀眾,對到眼時恭敬致意,詢問彼此的是畫作方向。是兩條偶有一交點的實線,時而岔開時而輕碰一下。
「唯一的敗筆大概就是作品擺放的位置,相機拍起來反光地太厲害。好像只能站著被領進去,卻無法輕易外帶。」
「那你多看久一點啊!」「啊」的長音仍隨展間的空氣振動,多多已不見人影。
起初不是如此陌生的。
進展間半小時後,我看著多多驚豔黃土水雕刻作品細膩、頻頻拿相機紀錄雕塑品上的紋理,赫然想起我將相機落在多多車子後座。匆匆向他借車鑰匙,卻忘了約定再次碰面的地點。拿到相機之後,我著急地撥好多通電話、卻都聯絡不上多多。走散許久,我相機背著卻不知道要記錄下什麼,只是重複攝下多多方才留影的作品,有一搭沒一搭地快速走過黃土水的展間,想著要趕快找到多多。沒有他藝術工作的專業引領,我的雙瞳瞬間接收不了任何光線。我不會看、什麼都看不懂、我不放棄地繼續打電話。
手機傳來多多的訊息,「我們分開看展」。
我們分開看展?我們強制走散。
我思忖如何利用這一下午的空白——多多此次來國美館搜集資料,沒看完展是不會離開的。我將國美館典藏網頁的詮釋資料當作新的光源,牽起徬徨的自己前進。
一路走一路拍,我時而自己解讀、時而上網找答案,意外在二樓展間遇見陳其寬。
大一建築圖學課程中的陳其寬,是路思義教堂的共同設計師、也是東海建築系的創辦人,甚至可以說是戰後台灣建築領域的巨人。他著重結構表現建築魅力的設計手法,在數位工具尚未風行的年代,徒手計算曲面格子樑柱的結構效能。雙曲面板牆支撐起整棟七層樓高的教堂,讓大學念結構組的同學對其有另一番想像。然而,不管從設計面切入、或結構計算面認識他,都不脫手繪藍曬圖紙、縮尺結構模型。站在〈野餐〉前,這真的是我認識的陳其寬嗎?
我仰頭從畫軸上方開始細究。一輪橘紅壓在灰藍的暗影上,是太陽破雲而昇的前奏?接著有道臨水的小橋,水面映著隨意飛過的鳥禽與等距生長的大樹,粉嫩的花開的像春天?往下我好像被帶進東海校園,以中式合院與庭園為精神設計、佈局的系館與綠茵,用著一種日正當中的上帝視角在創藝學院野餐?再回到人類尺度的平視、雙點透視角時,看到的東方磚造房舍水平翻轉、圓弧的紅瓦屋頂倒立、開了洞的泥牆隱約透著餘暉。我像是與太陽並肩看著自轉的地球,用一種很遠、很遠的距離觀著行星的渾圓?最後,視線碰到畫軸底端的木柄,恍然空間僅剩路燈照出幾哩路、留白的月畫出一景夜?
一天就這樣在我眼前過去。我以為我看懂畫中話了。事與願違地,我沒讀出詮釋資料裡的老子、宇宙觀、虛實映照……關乎陳其寬將作品昇華至哲學層次的概念,我無一領略。我慣常以建築專業訓練為經緯,用視角、空間感的學識背景切入、解析作品。
我協著挫折下樓。
所幸,美術館就這樣大、典藏展就那幾間,不同色彩在同一畫紙上擦來覆去總會交疊。刻意陌生的我們在〈腦殘遊記-臨趙伯駒「江山秋色圖」〉、〈蓮池〉的討論裡交會。我跟多多說,姚瑞中的〈腦殘遊記〉作品構成上可以隱隱看到國民黨黨徽的白光芒,繪入十餘件在知名景點進行的惡趣味,是某時期特有的反威權敘事。我半複誦詮釋資料半表達賞畫感受。接著才說我將原作局部特寫留影,唯因我在該景裡認出地點是潮濕多雨的半山腰。有著不止一座巨大蔣公銅像的政大,是記憶裡的十八歲。我還說,高中年歲曾與美術班的妹妹去看畫展,此次相機攝下的〈蓮池〉是該次以臺展為主題策劃特展的其中一幅。當年看不懂,現在倒覺得作品厲害的地方在於呈現荷花四季,幼嫩的、含苞的、怒放的、枯謝的,就連葉子也有生老病死不同姿態。單有蓮株的蓬勃不夠,畫作中的白鷺鷥攪亂了一池恬靜。白鷺鷥的眼神與腳步似是做賊心虛,無聲的畫瞬時多了些嬉鬧。
多多邊聽邊回頭確認畫作上的細節,僅丟下,「我也滿喜歡姚瑞中的作品。」隨即閃得不見人影。
我們是兩道頻率不同的波,偶爾干涉再各自振動。
這時,我才驚覺忘記查〈蓮池〉的詮釋資料就胡謅一番,想著自己似乎在朋友面前獻醜。瀏覽網頁卻發現,自己的觀賞感受竟與詮釋內容雷同幾分。
我渴盼在沒有出口的展間巧遇多多。
遮光拉簾另一側不斷傳來提琴樂音。我依著四種樂器的聲音、循著牆壁倒映的微光,貼著四面牆繞黑盒子一圈。每當我刻意接近特定一處閃爍的光源,該曲面柱子裡的音響便會停止播放。整個欣賞體驗,只有在起始的時候,完整聽到四種樂器的交響樂。掀開的布簾後,才發現作品說明牌貼在展區隔間牆較窄的一側,介紹著李明維的〈四重奏計畫〉,「是他參與式觀念藝術系列相關作品,意在將『觀眾』化為『聽眾』,取代視覺為主流的藝術觀賞經驗,使觀眾思考藝術抽象的面向,以及自身與藝術的關係……」作品介紹尚未讀畢,手機已然震動多時。
「我看完了,在大廳等你。」手機螢幕亮起,我匆匆前去和多多會合。賞畫速度比我還快的他,已買好飲料在〈水牛群像〉旁的長凳滑手機。
找到多多了!我從後方拍了拍他的肩。
「欸!我剛剛看到李明維的作品。」
「哪一個?」經手過李明維多件作品的他,推了推眼鏡,將背脊打直。
「〈四重奏計畫〉。」
「喔!那是國美館的典藏。」
我跟他說,作品值得玩味、一旦接近裝置就沒聲音。然而感應裝置似乎有點失靈,有些柱子要走到特定角度聲音才會消失。
「機械計時的緣故,感應系統製作工序麻煩。裝置的四顆繼電器要同步很困難,一旦安裝工程沒弄好,就會出現你說的角度問題。」
果然是多多!我只說了一句,他卻道出一堆。
「雖然展品說明沒寫,但我總覺得有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感覺。」
「你有看作品的直覺。這也是李明維作品厲害的地方——超越閱讀文字解析圖像直接到身體感覺。凌駕格式!」多多接著跟我說,那件作品靈感是測不準原理,有時候有些事物靠越近越看不清。如果在展間遊走一陣子就會發現,最能夠聽到完整樂曲的地方是在正中間,只要想靠近其中一個樂器,就會失去它的聲音。
我有看作品的直覺,嗎?
「以前跟美術系妹妹去賞畫的時候,我都說我看不懂、請她解釋。但她總不理我、叫我自己看。偶爾他會跑來我旁邊問我有什麼感覺,我不是支支吾吾,就是說出心得後,見他歪了歪頭,然後離開。後來我就對欣賞展覽失去信心,不再赴妹妹的邀約。」
「本來就是要自己看,因為每個人都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她解釋你就不會看了。就像剛進美術館時候,你一直黏在我屁股後面,我說什麼你都同意、我拍什麼你都跟著複製。明明自己也能解讀出一些什麼,幹嘛不自己看啊!」「廢話。同一個展覽,不同位藝評家也會有不一樣的意見。如果大家都學舌鳥一般,那評論哪會精彩?你把藝術想得太有距離了。多多的手指幾乎都要碰上黃土水刻的水牛:「說說這淺浮雕帶給你的感覺。」
「讓我想起之前幫彰化農夫朋友耕田、在樹下騎水牛,很亞熱帶農村的景觀。」我回憶拜訪農友、替黃牛接生的那晚。溪洲農村到鄰近市鎮敦請大動物獸醫要數小時,眼看黃牛羊水已破。在陰雨潑進闔不緊的木門裡,同行友人與我充當起接生婆,幾次不銹鋼臉盆來回茅屋,三人汗水黏著雨水對著牛喊:「用力!」煤燈下,我來不及辨清母牛的表情,小牛已被農友雙手奮力抽離陰道口。
「『母子情深、歌頌南國鄉土、台灣人有如水牛一般吃苦耐勞執著的精神……』詮釋資料只是收藏作品的交代,不是你的答案。藝術品跟文學作品一樣,是媒介,是寫作者跟讀者之間溝通的橋。觀者走上橋與作者產生或多或少的共鳴,就夠了。」
或許,「標準答案」之於所有作品都不存在。我必須將自己放在作品中心,倘若過分側重某一專業論述,我便聽不到作品的言語。
「是說,〈四重奏計畫〉是在哪裡?我怎麼沒逛到它呢?」
「不知道欸,在〈賞畫〉展間的附近。」
「怎麼可能!?你確定我們是在同一個地方看展?」
「剛剛誰站在典藏展間裡聽我講〈蓮池〉?」為不讓多多有回擊機會,我繼續說:「比起看妹妹的畫展、央求媽媽趕快離席的我,可能你才是〈賞畫〉裡的小孩,一進去就急著出來,在裡頭沒待得夠久,自然與它的美好錯過。」
我作勢拉了拉噘嘴多多的衣領、大人小孩地散步到停車場。笑聲裡,我將相機放回多多車子後座,終於不再走散。
原文刊載《金門文藝》79期,頁1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