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閱讀《女戰士》時我有兩種感覺,一種是因為生澀又不確定的劇情發展而自我懷疑,使致一度我萌生想放棄閱讀的念頭;不過短篇故事中總有幾篇是會讓人產生興趣,而正好那個有趣的部分就出現在我準備想要放棄的瞬間:當湯亭亭講述她母親如何帶著從香港遠渡重洋來到美國的妹妹搶回丈夫的經歷時,本質上對八點檔劇情抵抗不了的靈魂便開始蠢蠢欲動,總的來說,還是將整本作品給讀完了。
本作的重點人物我認為聚焦在作者的母親勝過於作者本身,當然,離散的情況是連綿不斷的,凡是移民的家庭都會持續有自己的課題要面對。女性本身就是巨大的命題,再雜揉從發展落後到相對進步的居住地,文化衝擊必然是不嫌少的書寫核心。《女戰士》是由五則短篇組成,距今五十年的作品。我不全然覺得被奉為標誌性的作品就要照單全收,當中也有如前言提及我覺得不好讀的,不過,大概是受到書中悍女的氣勢吸引,終究是為她們的故事感嘆了好幾回。
我們身邊都有一個英蘭
湯亭亭的母親英蘭在中國受到良好教育,甚至是人人景仰的醫生身份。在〈薩滿〉中,求學時期的英蘭理性的腦袋深信科學戰勝一切玄怪,有別於其他同儕,自願在鬧鬼的空屋過夜一晚以證明並沒有什麼鬧鬼傳聞。英蘭善用人類的恐懼心理,讓一群醫科生透過毫無科學根據的儀式驅除心裡揮之不去的詭譎。畢業之後,成醫的英蘭成為村裡的知名人物,她憑藉智慧跟專業維持自己在村民中宛若神一般的成就。但是隨丈夫移民至美國開始經營洗衣店後,她的專業帶給她的光芒已然不再,變成了嬴弱的老婦,必須揣著心機不停碎念才能延續活著的證明。甚至,在〈在西宮〉與〈胡笳十八拍〉英蘭都必須透過控制妹妹及女兒達成什麽,才能夠確保在異鄉的生活可以安定維續下去。
英蘭很像典型無法脫離輝煌時期自己的老人,更何況又曾是醫生。她得知妹妹的丈夫在美國娶了新老婆,便要妹妹來美國爭回元配地位。但她對女兒卻又是一反態度的苛求,要含蓄、要端莊、要找到好夫婿。離散的特徵,在英蘭身上出現典型的分裂症,她知道自己已經回不了中國,但她身上仍染著那身舊習:女孩子長大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湊出一個家,因此她必須把記憶中的中國複製到未見過原鄉的女兒身上,喚起妹妹忘記(或被迫放棄)的心中的那個家。
她捕捉了你的魂,動作如此之快
而對主角來說,母親會有兩種狀態,既是陌生也熟悉。在259頁至260頁足足會湊滿兩頁篇幅,是作者對母親的反抗,在我讀來,也是移民二代難免遇到的內心壓迫:「⋯⋯我說話奇怪都是你們害的。我幼兒園逃學的唯一原因是你們不能教我英文,你們給我零智商。我自己把智商拉高了。現在他們說我很聰明了。」語言正是一種劃分身份最簡便的工具之一,主角討厭,甚至選擇霸凌噤聲的孩子,只因為「亞洲臉孔」的孩子不敢說話,他們讓自己在異鄉消音,弱化自己的勢力,間接地,甚至無形中強化了作者身為亞裔同樣也在如此弱勢的不利環境中。正因為明白如此無力,才會更顯得憤恨難平,而主角只好把這股氣憤轉嫁在同為弱勢之間。
大概是讀到這裡(其實也已經是最後一篇)我的注意力才真正聚焦在「找不到歸途」的焦慮。尤其是在最近,回歸本身,我一直有種讀小說但是我不是那麼懂劇情本身在寫什麼的困境中,這就好像我聽了一場演奏會,但我搞不懂每段旋律每部的演奏技巧是怎麼呈現的。但是,當表演結束完,眾人鼓掌,零零散散走出演奏廳時,腦中忽然想起某段旋律,甚至無意識地哼唱,並為此感動時,才會發現原來我是有捕捉到靈魂的。
至少就我讀《女戰士》時,我認為不該用讀推理小說那種逐字研讀的方式消化內容,才能認識它。重新再回味《女戰士》,它很像水墨畫,有些地方的筆觸用得瀟灑,有些地方卻是濃墨又帶勁,力透紙背。糾結在一團的也有,想要用心拆解的前提是對你而言,是在做文本分析還是你本來就習慣這樣閱讀。可能對我來說,《女戰士》不太適合太斤斤計較的讀,不然會有點折騰人。不過,當你不介意那箇中細節,帶感地品味時,它又讓人感到很悲傷。離散核心中試圖探討的,我認為又是更為複雜的面相,家和萬事興的概念並不適用在這樣的情境下,讓離鄉的人在家又不是家的地方。
(導讀跟譯後記也都很好看,十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