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為愛:#8_羊肉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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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了砂碼,到他住處附近的餐館吃羊肉爐。

至於皮包裡沒有小朋友支持?

只剩幾隻快要跑光的梅花鹿與搖搖欲倒的中山樓幾張。

至少有先見之明早早買了半年票還可以坐公車、搭捷運什麼的不成問題。

除此之外,都很好、都很好──家當全暫時放在青旅──出入比較複雜的地方;應該不怕遭小偷吧(反正不值幾個錢?)

怎麼自尋死路約我大砂碼吃「貴參參」羊肉爐?

       

做人再怎麼失敗,都知道求助於人,要帶點東西過去──總不好意思兩手空空去見人。

阮囊羞澀如我,在衣食無虞的砂碼大大面前談「錢錢」的事情,總得表現誠意。

好啦──就是死要面子嘛,不好意思讓砂碼大人看到小草這副窘態:這副剛丟了工作必須跟人借錢度日的喪家犬模樣。

       

他很豪邁叫了整桌配菜──我心臟像自由落體掉進深淵。

他獨力喝下三分之一瓶白酒,又另外叫了三瓶冰鎮啤酒,擺成保齡球”dinner bucket”殘瓶的陣型。

他用指尖鉗起開瓶器,輕拋、使工具騰空翻轉一整圈,精準握住套口端的頸部,並一一將瓶蓋撬開,動作一氣呵成。

氣泡一下子從瓶口竄出,泡沫順著瓶身滑落桌面,在瓶底匯流成水潦。

我怕被嫌躲酒,主動添酒──但偷偷套冰開水──只得硬頭皮跟上。

結果他先醉了,話匣子也開了。

我找不著時機插嘴,聽他扯東扯西聊了兩、三個鐘頭。

眼看用完晚餐的顧客離開,又換上另一批進來酗酒的醉客……這樣來來回回,店裡翻桌翻了幾番;我腳邊立了五支──另有一支被我不小心踢倒,滾到砂碼腳旁,依偎著他獨自飲盡的半打啤酒空瓶。


眼看我視線開始進水──開始喝茫了──不得不提今日約吃飯要談的主題。

「砂碼你喝多了。」

我提起啤酒瓶,再拿支新的杯子替他斟滿酒。

砂碼盯著握在手中的空杯半晌,眼神呆滯。

餐館裡頭蒸騰著白煙,薰著羊肉的香氣。

人聲嘈雜,要我必須半吼著才能交談。

砂碼拒絕我的杯子,用空出的手摸向他自行攜帶、剩沒多少的58度高粱。

「小心鍋,燙。」

他險些觸著熱鍋。

他癱軟的手在桌上匍匐前進,似迷失在草莽間抓不著芳向;終於搆著酒瓶,手指附著滑溜溜的瓶身攀崖而上,抓握有些吃力,廢了把勁才攻頂,著力有些不穩,搖搖晃晃傾斜瓶身,另一手端著杯仍微微顫抖著,斟了九分滿,卻灑了不少在外,桌上漫起淺淺酒氣。

「杯拿來。」半命令的語氣。

我遞給他。

「兄弟,你知道兄弟聊心事的時候該喝什麼嗎?」

「喝?」

「喝白酒啊。」

「你醉了──」

「哇某醉哇某醉哇某醉,掐汝毋免同情襪──」他唱著腔調十分不標準的台語歌。

 

他將我杯擱在桌上,盛了全滿,還溢出許多,淋他一手烈酒──不知曉沾染什麼劑料似的,將手舉近眼前,皺眉瞪眼,盯著澄澈的液珠自虎口滑落──急忙將臉湊上舔去腕上將滴落的汁液。

「好酒不能浪──廢呀!」他惜它似荒漠裡一滴甘泉。「吼搭喇──吼搭喇──(咕嚕)」

我靠近杯口,僅容許微升淺蘸在舌尖,令涓滴如滾火般滑入喉腔。

「鱟離蟹──」

酒勁沖回賁門,灼燒感沿著喉壁向上延燒。

「很燒!」

「欸!」他醉醺醺瞇著眼,大吼一聲,「『杯底毋通飼金魚!』」

「蛤?」

「嗝──嗯哼……(打鼾)」他重新將我的杯填滿,「罰你重『拎!』」

「瞰鄰樑,會死掉。」我推開杯。「嘿──」

他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卻用緊握酒罐的右手撐著上半身。

「嗯!沒喝醉、沒喝醉!」他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著。

「你不能醉嘿──」因為我要拜託你的事還沒請求。

       

多久沒約吃飯了?

我回想上一次聚會的情景……

唯一仍留有印象的……求學時期,活動籌備會結束後,我和他一起去吃宵夜……

那時他偶爾會帶女友過來……對了,那女人怎麼了?

一直沒有機會問砂碼。


「她……最近怎麼樣?」

「她……?」

「她。」我稍微提高音量,堅定地說。

「想知道嘛……」

我其實有點茫──看到的東西開始變得歪歪斜斜。

他將杯斟滿,豪灌半杯白酒。

「算了──」「分了。」

「分了?」

我該說對這消息感到意外,或說毫不意外。

「分了──」「怎了?」

我接著問:

「不是都好好的嗎?」

「她說,」他啜鼻,並用手背擦眼角,「她想『出國。』」

砂碼故意強調「出國」二字。

我想他知道我聽得懂他的意思──她的意思──我認識她比他與她交往更長一段時間,亦比男友本人認識她來得更加透澈。

自她口中說出的「出國」二字,其實另有所指。

「噢……」

「分手隔天就飛巴黎了。」

「是喔……」

「說一直想出國留學。」

「是喔?」

他用力吸鼻,才接著說:

「如願以償。」

 

這桌飄散羊肉爐的熱氣,肉與菜葉、火鍋料混煮的氣味,以及酒氣──我當然知道──沒有任何真心為她喜悅的氣氛。

 

他與我,兩者皆無法打從心底為她的「如願」感到安慰。

「你不覺得(抽鼻)不覺得她很笨嗎?」

他乾下整杯,又重新斟滿。

「怎麼個笨法?」我當然知道。

「她堅持要賺夠錢。」

他大口喝下半杯,眉頭一緊,用力哼氣。

「就這樣又多拖了幾個月才分手──你看笨不笨?」

「笨在哪?」我其實都知道。

「我說:『妳放心飛,錢的事不用擔心。』我直接幫她出學費和生活費,不用她還,但她堅持要工作到存夠錢才出發。」

他口中所謂的「如願」只是一廂情願的幻覺。

「我說:我養妳。」

「嗯。」

他用筷子把碗裡的碎羊肉堆在一起,一口吞下。

「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

「所以她堅持要死命工作,然後還跑去兼職。要分手前的三、四個月就好像不要命了一直加班一直加班……加到都快送醫了。她像是老了二、三十歲,都快不成人形。」

他瞪著酒杯半晌,才接著說:

「兼什麼職?她一直不告訴我。」

他一用力,不小心打翻酒杯。我急急忙忙抽衛生紙支援,但無濟於事:酒水浸濕衛生紙,沿著桌緣滴落。

「我說不要為了賺快錢而跑去出賣自己……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

用詞藻綴飾得浮艷顯得荒唐的一場夢。

「……『真的得分手嗎?』」砂碼說,勉強自己乾下一整杯烈酒,然後痛苦得猛捶胸口。

「她要我對她一人專情,我也照做啊……為什麼還是要離開?」

 

我猜他早就看穿,只是不願戳破──與他交往的期間,她持續做一樣的事。

自我認識她到與王子大人分手的日子,這段期間──我猜此時也是,我與砂碼飲酒的此刻,她依舊做一樣的事──

她總是同時與數個男子交舞、不斷替換舞伴,流連各種聲色場所。

這是她追尋自由的生活方式。

她是立志成為「舞后」的女人。

「兼職嗎?」我知道砂碼沒那個意思。

但在我聽來──就她的個性、為人處事──我是知道「兼職」的深意:

 

想趁年輕,身體還沒長滿皺紋以前,盡量善用肉體的資本。

 

她曾這麼說過(在與砂碼開始交舞,某次找我尋求建議。)

       

如果能靠鈔票織成一對翅膀,就這麼向遠方的理想鄉飛去──

不可能的:並不是說不可能靠鈔票織成一對翅膀,而是只不過一介凡人的她,是不可能靠有限的生命、短促而不值一提的青春,替自己掙得足夠用來編織翅膀的數目。

她只能一輩子,作金錢的奴隸:不斷出賣自己──直到,人都老去、身體不再值錢的時候。

 

「『她』一直覺得虧欠我很多……」砂碼又一把乾掉整杯,「但我真的覺得為她花錢沒什麼啊……」

聽著砂碼的證詞,我更加確信。

「我養她啊……我養她……」

 

「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人情債、情愛債、債、債、愛、債、愛──都一樣。

砂碼花的每一分、每一毫,就像往她身上鑄鐵,直到鑄成堅不可破的腳鐐、手銬──最後?

最後往脖子上一道牛軛──“Would you marry me” (Yes, would you marry him?)──垂下一塊牌子寫著:某家媳婦XXX。

恭喜老爺、賀喜夫人──直到成為只替歐吉.砂碼生孩子的行動子宮。

這是她──想像無名指被綑著悲慘的詛咒、價值連城但毫無價值的金戒指──預視的景象:被套牢的絕望人生。

 

「老實ㄙㄡ,」他直視我雙眼,「嘔……累.砂碼ㄘㄡˋ了嗎?」

我吞了吞,深知他沒打算從我口中探出真相。

「貴様、沒ㄘㄡˋ,」並盡我所能維持聲音的穩定,「彼女も、沒ㄘㄡˋ。都沒ㄘㄡˋ。」

我覺得聲音開始走調,遂喝了大口烈酒,頓時一陣燒灼感直竄喉頭,旋即是一股酒膽升揚。

「お前のせいじゃない、気にしないて。」

「噗噗噗嘶──係咧供沙小朋友──」他笑得噴出酒水。「汝係咧北七腦殘供沙小火星語……」

錯就錯在你倆都不再年輕。她只想把握所剩無幾的青春,追求想要的幸福。

「全部分かってるから、気にしないて。」

「汝到底係咧供沙──小朋……友噢嗚嗚嗚嗚嗚──」

他淚珠奪出眼眶,很快形成兩道小水流。

 

「她會幸福……」我補充說:

「依我對她的認識:到外國之後應該會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不確定這麼說是不是為了安慰砂碼──可能也沒這個意思──可能只是自我安慰。

不論逃到哪,她注定不自由。

「嗯。」砂碼恢復些許鎮靜,「嗯。」

「這樣就好。」我附和。

「這樣就不用繼續為她毫無希望的夢想之旅而傷感。」這句話則留給我自己。

(下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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