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了砂碼,到他住處附近的餐館吃羊肉爐。
至於皮包裡沒有小朋友支持?只剩幾隻快要跑光的梅花鹿與搖搖欲倒的中山樓幾張。
至少有先見之明早早買了半年票還可以坐公車、搭捷運什麼的不成問題。
除此之外,都很好、都很好──家當全暫時放在青旅──出入比較複雜的地方;應該不怕遭小偷吧(反正不值幾個錢?)
怎麼自尋死路約我大砂碼吃「貴參參」羊肉爐?
做人再怎麼失敗,都知道求助於人,要帶點東西過去──總不好意思兩手空空去見人。
阮囊羞澀如我,在衣食無虞的砂碼大大面前談「錢錢」的事情,總得表現誠意。
好啦──就是死要面子嘛,不好意思讓砂碼大人看到小草這副窘態:這副剛丟了工作必須跟人借錢度日的喪家犬模樣。
他很豪邁叫了整桌配菜──我心臟像自由落體掉進深淵。
他獨力喝下三分之一瓶白酒,又另外叫了三瓶冰鎮啤酒,擺成保齡球”dinner bucket”殘瓶的陣型。
他用指尖鉗起開瓶器,輕拋、使工具騰空翻轉一整圈,精準握住套口端的頸部,並一一將瓶蓋撬開,動作一氣呵成。
氣泡一下子從瓶口竄出,泡沫順著瓶身滑落桌面,在瓶底匯流成水潦。
我怕被嫌躲酒,主動添酒──但偷偷套冰開水──只得硬頭皮跟上。
結果他先醉了,話匣子也開了。
我找不著時機插嘴,聽他扯東扯西聊了兩、三個鐘頭。
眼看用完晚餐的顧客離開,又換上另一批進來酗酒的醉客……這樣來來回回,店裡翻桌翻了幾番;我腳邊立了五支──另有一支被我不小心踢倒,滾到砂碼腳旁,依偎著他獨自飲盡的半打啤酒空瓶。
眼看我視線開始進水──開始喝茫了──不得不提今日約吃飯要談的主題。
「砂碼你喝多了。」
我提起啤酒瓶,再拿支新的杯子替他斟滿酒。
砂碼盯著握在手中的空杯半晌,眼神呆滯。
餐館裡頭蒸騰著白煙,薰著羊肉的香氣。
人聲嘈雜,要我必須半吼著才能交談。
砂碼拒絕我的杯子,用空出的手摸向他自行攜帶、剩沒多少的58度高粱。
「小心鍋,燙。」
他險些觸著熱鍋。
他癱軟的手在桌上匍匐前進,似迷失在草莽間抓不著芳向;終於搆著酒瓶,手指附著滑溜溜的瓶身攀崖而上,抓握有些吃力,廢了把勁才攻頂,著力有些不穩,搖搖晃晃傾斜瓶身,另一手端著杯仍微微顫抖著,斟了九分滿,卻灑了不少在外,桌上漫起淺淺酒氣。
「杯拿來。」半命令的語氣。
我遞給他。
「兄弟,你知道兄弟聊心事的時候該喝什麼嗎?」
「喝?」
「喝白酒啊。」
「你醉了──」
「哇某醉哇某醉哇某醉,掐汝毋免同情襪──」他唱著腔調十分不標準的台語歌。
他將我杯擱在桌上,盛了全滿,還溢出許多,淋他一手烈酒──不知曉沾染什麼劑料似的,將手舉近眼前,皺眉瞪眼,盯著澄澈的液珠自虎口滑落──急忙將臉湊上舔去腕上將滴落的汁液。
「好酒不能浪──廢呀!」他惜它似荒漠裡一滴甘泉。「吼搭喇──吼搭喇──(咕嚕)」
我靠近杯口,僅容許微升淺蘸在舌尖,令涓滴如滾火般滑入喉腔。
「鱟離蟹──」
酒勁沖回賁門,灼燒感沿著喉壁向上延燒。
「很燒!」
「欸!」他醉醺醺瞇著眼,大吼一聲,「『杯底毋通飼金魚!』」
「蛤?」
「嗝──嗯哼……(打鼾)」他重新將我的杯填滿,「罰你重『拎!』」
「瞰鄰樑,會死掉。」我推開杯。「嘿──」
他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卻用緊握酒罐的右手撐著上半身。
「嗯!沒喝醉、沒喝醉!」他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著。
「你不能醉嘿──」因為我要拜託你的事還沒請求。
多久沒約吃飯了?
我回想上一次聚會的情景……
唯一仍留有印象的……求學時期,活動籌備會結束後,我和他一起去吃宵夜……
那時他偶爾會帶女友過來……對了,那女人怎麼了?
一直沒有機會問砂碼。
「她……最近怎麼樣?」
「她……?」
「她。」我稍微提高音量,堅定地說。
「想知道嘛……」
我其實有點茫──看到的東西開始變得歪歪斜斜。
他將杯斟滿,豪灌半杯白酒。
「算了──」「分了。」
「分了?」
我該說對這消息感到意外,或說毫不意外。
「分了──」「怎了?」
我接著問:
「不是都好好的嗎?」
「她說,」他啜鼻,並用手背擦眼角,「她想『出國。』」
砂碼故意強調「出國」二字。
我想他知道我聽得懂他的意思──她的意思──我認識她比他與她交往更長一段時間,亦比男友本人認識她來得更加透澈。
自她口中說出的「出國」二字,其實另有所指。
「噢……」
「分手隔天就飛巴黎了。」
「是喔……」
「說一直想出國留學。」
「是喔?」
他用力吸鼻,才接著說:
「如願以償。」
這桌飄散羊肉爐的熱氣,肉與菜葉、火鍋料混煮的氣味,以及酒氣──我當然知道──沒有任何真心為她喜悅的氣氛。
他與我,兩者皆無法打從心底為她的「如願」感到安慰。
「你不覺得(抽鼻)不覺得她很笨嗎?」
他乾下整杯,又重新斟滿。
「怎麼個笨法?」我當然知道。
「她堅持要賺夠錢。」
他大口喝下半杯,眉頭一緊,用力哼氣。
「就這樣又多拖了幾個月才分手──你看笨不笨?」
「笨在哪?」我其實都知道。
「我說:『妳放心飛,錢的事不用擔心。』我直接幫她出學費和生活費,不用她還,但她堅持要工作到存夠錢才出發。」
他口中所謂的「如願」只是一廂情願的幻覺。
「我說:我養妳。」
「嗯。」
他用筷子把碗裡的碎羊肉堆在一起,一口吞下。
「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
「所以她堅持要死命工作,然後還跑去兼職。要分手前的三、四個月就好像不要命了一直加班一直加班……加到都快送醫了。她像是老了二、三十歲,都快不成人形。」
他瞪著酒杯半晌,才接著說:
「兼什麼職?她一直不告訴我。」
他一用力,不小心打翻酒杯。我急急忙忙抽衛生紙支援,但無濟於事:酒水浸濕衛生紙,沿著桌緣滴落。
「我說不要為了賺快錢而跑去出賣自己……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
用詞藻綴飾得浮艷顯得荒唐的一場夢。
「……『真的得分手嗎?』」砂碼說,勉強自己乾下一整杯烈酒,然後痛苦得猛捶胸口。
「她要我對她一人專情,我也照做啊……為什麼還是要離開?」
我猜他早就看穿,只是不願戳破──與他交往的期間,她持續做一樣的事。
自我認識她到與王子大人分手的日子,這段期間──我猜此時也是,我與砂碼飲酒的此刻,她依舊做一樣的事──
她總是同時與數個男子交舞、不斷替換舞伴,流連各種聲色場所。
這是她追尋自由的生活方式。
她是立志成為「舞后」的女人。
「兼職嗎?」我知道砂碼沒那個意思。
但在我聽來──就她的個性、為人處事──我是知道「兼職」的深意:
想趁年輕,身體還沒長滿皺紋以前,盡量善用肉體的資本。
她曾這麼說過(在與砂碼開始交舞,某次找我尋求建議。)
如果能靠鈔票織成一對翅膀,就這麼向遠方的理想鄉飛去──
不可能的:並不是說不可能靠鈔票織成一對翅膀,而是只不過一介凡人的她,是不可能靠有限的生命、短促而不值一提的青春,替自己掙得足夠用來編織翅膀的數目。
她只能一輩子,作金錢的奴隸:不斷出賣自己──直到,人都老去、身體不再值錢的時候。
「『她』一直覺得虧欠我很多……」砂碼又一把乾掉整杯,「但我真的覺得為她花錢沒什麼啊……」
聽著砂碼的證詞,我更加確信。
「我養她啊……我養她……」
「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人情債、情愛債、債、債、愛、債、愛──都一樣。
砂碼花的每一分、每一毫,就像往她身上鑄鐵,直到鑄成堅不可破的腳鐐、手銬──最後?
最後往脖子上一道牛軛──“Would you marry me” (Yes, would you marry him?)──垂下一塊牌子寫著:某家媳婦XXX。
恭喜老爺、賀喜夫人──直到成為只替歐吉.砂碼生孩子的行動子宮。
這是她──想像無名指被綑著悲慘的詛咒、價值連城但毫無價值的金戒指──預視的景象:被套牢的絕望人生。
「老實ㄙㄡ,」他直視我雙眼,「嘔……累.砂碼ㄘㄡˋ了嗎?」
我吞了吞,深知他沒打算從我口中探出真相。
「貴様、沒ㄘㄡˋ,」並盡我所能維持聲音的穩定,「彼女も、沒ㄘㄡˋ。都沒ㄘㄡˋ。」
我覺得聲音開始走調,遂喝了大口烈酒,頓時一陣燒灼感直竄喉頭,旋即是一股酒膽升揚。
「お前のせいじゃない、気にしないて。」
「噗噗噗嘶──係咧供沙小朋友──」他笑得噴出酒水。「汝係咧北七腦殘供沙小火星語……」
錯就錯在你倆都不再年輕。她只想把握所剩無幾的青春,追求想要的幸福。
「全部分かってるから、気にしないて。」
「汝到底係咧供沙──小朋……友噢嗚嗚嗚嗚嗚──」
他淚珠奪出眼眶,很快形成兩道小水流。
「她會幸福……」我補充說:
「依我對她的認識:到外國之後應該會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不確定這麼說是不是為了安慰砂碼──可能也沒這個意思──可能只是自我安慰。
不論逃到哪,她注定不自由。
「嗯。」砂碼恢復些許鎮靜,「嗯。」
「這樣就好。」我附和。
「這樣就不用繼續為她毫無希望的夢想之旅而傷感。」這句話則留給我自己。
(下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