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雨勢終於有所緩和,但天空依舊陰霾,像葉晴此刻的心情,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原點》(Point Zéro Pâtisserie) 的店門依舊緊閉,門上掛著「本日公休」的木牌,如今看來,更像是一面擋箭牌,擋不住外界的風雨,也擋不住店內日益濃重的死寂。
空氣中,曾經引以為傲的奶油與可可香氣,如今聞起來只剩下冰冷的凝滯,不再有任何溫暖。葉晴坐在廚房中央,身邊散落著幾張揉皺的帳單。她已經三天沒有好好睡覺,雙眼布滿血絲,臉色蒼白得像一塊久未見光的麵團。她甚至停止了烘焙,烤箱安靜地立在那裡,爐火熄滅,彷彿一個被遺棄的夢想,只餘冰冷的鐵皮。
之前的那些激烈的爭吵,那些刺耳的字眼,像刀片一樣,一刻不停地在她腦海裡切割。陳宇的「你只有一個搖搖欲墜的店,還有一個快要被你拖垮的合夥人」,像一句咒語,不斷迴響。她曾以為,只要她的甜點足夠完美,就能抵禦所有流言蜚語,就能證明她存在的價值。但現在,連她最引以為傲的雙手,都彷彿失去了魔力。她嘗試過烘焙。就在昨天,她拿起慣用的攪拌器,想要重溫那份麵粉在指尖溫順延展的平靜。可無論如何,麵團就是不聽話,像有了自己的脾氣,怎麼揉都無法達到理想的Q彈度。烤出來的蛋糕,氣孔粗大得嚇人,慕斯的口感也偏離了她記憶中的細膩。每一次失敗,都像一把錐子,敲打著她對「完美」的信仰。她看著那些不合格的成品,不再是憤怒,而是徹骨的寒意——她曾經的堅持,似乎也隨著陳宇的離去,隨著那些堆積如山的帳單,漸漸崩塌。
她的手開始顫抖。她發現,即使是平日裡最簡單的抹面,也無法做到像過去那般平整無瑕。奶油在刮刀下顯得格外黏膩,怎麼都推不開,留下難看的紋路。曾經像流淌的絲綢般的淋面,現在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滴滴答答,無法均勻覆蓋。而那些需要精確計量的食材,她在倒入時也開始手抖,多一點,少一點,都讓她心神不寧。
這種失常,比任何外部的催債都更讓她心寒。那彷彿是她賴以生存的靈魂,被現實的壓力一點點侵蝕,直到連最純粹的「完美」也無法觸及。她開始反覆質疑自己:是真的技巧退步了嗎?還是說,她的「完美」,從一開始就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那些曾經被她驕傲地丟進廢棄桶的「次級品」,此刻回想起來,竟顯得比她現在做出的任何一個成品都要好。
她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向店內那排放置著各式烘焙設備的區域。她拿起筆和紙,開始清點那些曾經讓她驕傲的機器——德國進口的專業烤箱、法國訂製的攪拌機、高壓蒸氣櫃……她嘗試著在腦海中計算,如果將這些設備變賣,大概能換回多少錢,夠不夠填補那些觸目驚心的虧空。數字一個個被寫下,加總,她的心頭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或許,還有那麼一點點可能……
「叮咚!」
突如其來的門鈴聲,尖銳地劃破死寂。葉晴的心臟猛地一沉,她僵硬地站起身,還沒等她走到門邊,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已經不請自來地推開門。
「葉小姐是嗎?我們是『盛發食品原料行』的。」其中一個男人開口,語氣硬邦邦的,直接遞上一張催款單:「您本店的貨款已經拖欠兩個月了,加上這期的款項,總共是新台幣三十五萬。我們林老闆說了,如果您再不繳清,所有原物料供應將全部停止,絕不寬貸!」
話音未落,葉晴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她接起,還未開口,機械化的女聲便從聽筒裡傳來,冰冷而無情:「葉小姐嗎?我是銀行。您本月的貸款還款已逾期,若您無法在三天內繳清,我們將會啟動法務程序。」
葉晴的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她的身體像被抽走了骨頭,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卻又像被釘在原地。三十五萬的原料費,加上銀行的催款,以及先前自己勉強算出的變賣設備的金額,那份微弱的希望瞬間被擊潰。這兩筆款項的總和,遠遠超出了她變賣一切的極限。數字像兩座山,直接壓垮了她。她緊咬著下唇,嘴唇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額角甚至滲出了冷汗。她想解釋,想懇求,但話到嘴邊,卻只發出沙啞的喉音。她看著兩個男人冷酷的眼神,再看看手裡兩張催命符般的帳單,腳下像灌了鉛,寸步難行。
「明天下午三點前,請您務必把款項打過來,否則我們將會走法律程序。」原料行的男人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然後兩人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只留下葉晴僵立在店中央,手裡的單據輕飄飄的,卻重如千斤。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廚房,癱坐在地上,眼淚早已流不出來,只剩下一片麻木。原物料斷供,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原點》將徹底停擺,她連製作甜點的權利都將被剝奪。她看著身邊那些熟悉的麵粉袋、糖罐,它們曾經是她的戰友,現在卻像沉默的證人,訴說著她的無力。
在城市的另一端,陳宇正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裡,簽署著一份份的文件。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完全融入了家族企業繁忙而嚴謹的氛圍。他手頭的案子堆積如山,但他卻時不時地走神,思緒總是不受控制地飄向大安區那條安靜的巷弄。
「陳副總,這是您剛才讓打聽的《原點》甜點店近況。」助理小李站在辦公桌前,語氣有些遲疑地口頭匯報,「財務方面,目前除了積欠房租兩個月,大約是十萬元外,原料商欠款三十五萬,銀行貸款還有六十萬,總計約一百零五萬元。而店裡那些烘焙設備,如果現在二手變賣,大概也就二十萬出頭,頂多能再抵一些。」小李停頓了一下,觀察著陳宇的臉色。
陳宇只是輕輕掃了一眼窗外,沒有說話。一百零五萬。他早就知道店裡經營不善,但聽到這個確切的數字,依然讓他眉頭緊鎖。那份「肉痛」又浮上心頭,像被一塊石頭堵住,坐立不安,但他沒有時間深究這份煩躁,因為下一場會議已經在等他。他知道葉晴的固執,也知道店裡的狀況有多糟,但那份心煩意亂,被龐雜的家族事務壓得更深,無暇顧及。
夜幕低垂,店裡只剩下葉晴一人。她疲憊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麵粉和破碎的麵團散落一地,如同她破碎的心。她緊緊抱住自己,指尖深陷於髮間,一聲壓抑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逐漸變成無法遏止的抽泣。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崩塌,夢想、信任、夥伴,所有她曾堅信不疑的一切,都在此刻化為碎片。她感覺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個空殼。
她沒有開燈,只任由微弱的櫥窗燈光映照在她臉上,讓她的輪廓顯得模糊而脆弱。直到窗外華燈初上,街燈將雨後濕漉漉的路面映照得發亮,她才緩緩爬起身。她走到櫥窗前,抬手輕撫著冰冷的玻璃,指尖停留在那個完美的草莓千層蛋糕上。那完美的層次,細膩的奶油,鮮紅的草莓,是她無數個日夜的心血。它們在她眼中,是無價的藝術品,但在外界看來,卻不過是高價的甜點,甚至是「盤子的象徵」。而此刻,就連這些「藝術品」,也無法替她支付一分一毫的現實壓力。
「我錯了嗎?」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這句話,卻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動搖。她從未質疑過自己的堅持,從未懷疑過「完美」的價值。但如今,那些無法做出完美甜點的挫敗,以及眼前堆積如山的債務,都像潮水般將她淹沒,讓她對自己存在的價值產生了懷疑。
這份對「完美」的近乎病態的執著,是她對抗過去,證明自身價值的唯一武器。如果連甜點的「完美」都必須妥協,甚至要放棄這一切,那麼她葉晴,還剩下什麼?她能用什麼,來證明自己不是那個永遠不夠好、不值得被愛的「葉晴」?她疲憊地閉上眼睛,感受著濕冷的空氣,心頭的痛楚,像是被撕裂般,找不到任何癒合的可能。
放棄嗎?放棄這間店,放棄她從小到大、用盡一切力氣才抓住的「完美」?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盤旋,像一片揮之不去的烏雲。她感覺自己站在懸崖邊緣,只要輕輕一推,就能墜入無底深淵,從此擺脫這份沉重的執念和不堪的現實。甜點刀,曾經是她最親密的夥伴,此刻卻像一座冰冷的枷鎖,將她牢牢困住。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能力繼續下去。那份壓在心口的絕望,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仿佛連生命都將被這重壓所吞噬。
就在此時,一個有些遲疑的身影出現在店門外。那是老王,房東。他年約六旬,頭髮花白,臉上總是帶著一股精明的商人氣息。他敲了敲玻璃門,發現店裡沒開,眉頭卻緊緊皺起,望向葉晴的目光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怒氣。他看著她形銷骨立、失魂落魄的模樣,心頭一沉,那份怒氣漸漸轉化為一種複雜的失望。「小葉啊,你的堅持,就這麼脆弱嗎?」他的聲音透過玻璃門傳來,帶著一股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彷彿在責備一個辜負了自己才華的徒弟。
葉晴猛地抬頭,透過朦朧的玻璃,望著老王那張既生氣又透著失望的臉。那份「心靈拷問」比任何催債的話語都更刺痛她。她從未想過,會有人用這種眼神看她,彷彿她背叛了自己所信仰的東西。
老王見她沒有動靜,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卻又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精明與欣賞:「你櫃子裡那些……『藝術品』,還真是擺得漂亮啊。」他輕輕敲了敲櫥窗的玻璃,眼神落在那個草莓千層蛋糕上,帶著一絲真心實意的欣賞。「說實話,我那孫女常吵著要吃你做的甜點。這個月的房租,你也不用太急了。就當……這月我先不收,你回頭把你最滿意的幾件『大師作品』給我準備好,下個月我一起來拿。如何?」他說著,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微光,卻又透著不容置喙的溫和。
葉晴死寂的雙眼緩緩轉動,望向櫥窗裡那些她曾驕傲地擺放的甜點。被稱為「大師作品」,這份突如其來的認可,像一根細線,輕輕地觸碰了她麻木的心。她知道這是老王在給她台階,一個不必徹底低頭的台階。她望著老王眼中那份隱約的善意和對甜點的真切欣賞,以及他用「藝術品」和「大師作品」來維護她最後的尊嚴。
她沒有猶豫,緩緩地點了點頭,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櫥窗。她麻木地取出那些甜點,雙手因顫抖而顯得有些不穩,但每一個包裝的動作,都帶著瀕臨熄滅的儀式感,卻又像是對自己藝術的一次最終獻祭。她輕輕拿起那個草莓千層,透明的塑膠盒將其精緻地罩住,她的指尖細細撫過冰冷的盒蓋,彷彿那不只是一個甜點,而是她數年心血與執念的結晶。當她將它們一個個放入老王準備的紙袋時,每放進一個,她就感到心臟被輕輕地抽了一下,那份不捨與心痛,比她將不合格的甜點丟入垃圾桶時更加強烈。因為此刻,她是在用自己僅剩的驕傲,去換取生存的微薄希望。那是一種無聲的告別,也是一種向現實的妥協。她將紙袋遞給老王,老王接過,滿意地點了點頭,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身撐開傘,走入了夜色中,背影有些佝僫,留下葉晴一人在店裡,怔怔地望著門口。
下個月。這個詞語像一塊落地的石頭,雖然沒有直接砸中她,卻也掀起了一小片漣漪。她知道這只不過是延緩了死刑,但那份突如其來的「另類」寬限,卻像黑暗中那微弱得幾乎要熄滅的火苗,讓她麻木的心臟,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她還能做什麼?她不知道。但至少,她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能改變什麼?她不清楚。但至少,在徹底放棄之前,她還能擁有這僅剩的,微不足道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