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雨季,總是帶著一股潮濕而黏膩的憂鬱。連續一週的綿密雨絲,將大安區的巷弄浸潤得模糊不清,偶爾有路人撐傘匆匆經過,也只是在泥濘的水窪邊留下幾串急促的腳印,從未為巷弄深處那間名為《原點》(Point Zéro Pâtisserie) 的甜點店駐足。店裡,濕氣透過門縫滲入,與烤箱散發的暖意交織,讓空氣中那股濃郁的奶油與可可香氣,也顯得有些凝重。
清晨時分,葉晴的身影在廚房裡忙碌。她揉著麵團,感受著麵粉在指尖溫順的延展,這是她最熟悉的慰藉。那是一種將零散的材料揉捏成形的過程,掌控著每一個力道、每一份溫度,成就最終完美的渴望。然而,這份近乎儀式般的平靜,很快就被工作檯上那張攤開的報紙打破。
報紙頭版斗大的標題赫然寫著:「《原點》烘焙坊驚傳與連鎖咖啡龍頭『日辰咖啡』合作,將推出平價聯名系列,市場震驚!」旁邊配著一張模糊的宣傳照,正是《原點》的店名與「日辰咖啡」的商標並列。葉晴的手在麵團上僵住,指尖的麵粉輕輕飄落,像雪,卻不帶一絲溫暖。她看著那刺眼的新聞,腦中瞬間空白,隨即湧上的是一股徹骨的寒意,彷彿有什麼堅固的東西,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轟然倒塌。這不僅僅是一則商業消息,更是對她、對《原點》、對她所堅持的一切,無聲的背叛。這不可能是真的。她近乎固執地想。陳宇會這麼做?那個曾經與她並肩作戰,對《原點》的理念同樣熱忱的男人?可報紙上的白紙黑字,與那張清晰可辨的宣傳照,無情地撕裂了她自欺欺人的平靜。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只是緩緩將報紙收起,重新放回原位,動作輕得像是不願驚動誰的夢。她知道陳宇習慣將報紙放在這個位置。空氣瞬間凝結,廚房裡烤箱的低鳴聲,也顯得格外刺耳。那聲音像在嘲諷她的天真,她的盲目。她靜靜地站在那裡,背影筆直,卻隱約透著一股蓄勢待發的緊繃。她等待著,等待陳宇進來,等待一個解釋,等待一場遲早要來的暴風雨。
約莫半小時後,店門發出輕微的聲響,陳宇提著早餐走進來。他一邊隨意地將報紙拿起,一邊打著哈欠說:「葉晴,早啊,今天想吃什麼……」他的聲音在看到葉晴站在廚房中央時戛然而止。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忙碌,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背對著他,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陳宇的心臟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他緩緩放下報紙,目光瞥見了頭版新聞。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試圖裝作若無其事。他知道,她看見了。
葉晴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刀,直直地射向陳宇。她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壓抑著海嘯般即將爆發的情緒。「這是什麼?」她的聲音極其輕柔,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漠,彷彿要將陳宇的心臟凍結。那聲音彷彿不是從她口中發出,而是從她被背叛的心靈深處,緩緩溢出的冰霜。
陳宇被她那從未有過的眼神嚇得語塞,強作鎮定地咳了一聲。「哦,這個啊……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合作案。林總那邊很積極,我們總得找條出路,不是嗎?」他試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帶過,但眼底的閃爍已然出賣了他,那份心虛,在葉晴眼中,比任何辯解都更顯諷刺。
「出路?」葉晴的聲音拔高了幾度,透著一股冰冷的嘲諷,像利刃般刮過陳宇的臉。「你口中的出路,就是把我們《原點》的心血,和那些廉價的連鎖咖啡店綁在一起?就是讓我的甜點,去配合他們的『百元蛋糕』?」她沒有去拿報紙,只是伸出指尖,虛空地指著那份刺眼的報導,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空氣撕裂。
陳宇的臉色沉了下來,語氣也硬了幾分。「葉晴,你說什麼廉價?這不是廉價,這是市場!這是現實!你以為我做這些是為了什麼?為了看著我們把錢燒光,然後店鋪關門大吉嗎?別忘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原點》,我也有投入!」他的聲音裡帶著疲憊與不滿,仿佛在控訴她的不解。
「投入?」葉晴冷笑一聲,眼神中是徹底的失望。那失望化作了鋒利的刀刃,直刺陳宇最脆弱的地方。「你投入的是錢,只有錢!你以為拿錢出來就叫心血嗎?那叫投資!而你,不過是個急於止損的投資者!我投入的是命!是我日以繼夜的心血,是我對甜點的靈魂和熱愛!你說過,我們要做最好的甜點,做藝術品!你說過,你會支持我的!現在呢?你就是這樣支持我的?趁我不知道的時候,背著我偷偷地跟他們談合作,把我對甜點的堅持、把我們共同的夢想,拿去當籌碼賣了!」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血,帶著傷,那是被最信任的人徹底背叛的劇痛。她對他,曾經寄予了多少希望,現在就承受了多少幻滅。
陳宇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被「錢」和「投資」這兩個字眼深深刺痛。他何嘗不想讓《原點》成功?他投入的不只是錢,還有無數個奔波協調、夜不能寐的夜晚。這份指控,無疑是在否定他所有的付出。「我這叫背叛嗎?我這叫未雨綢繆!我這叫為店著想!你的『完美』,你的『藝術』,你看看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個月賣不出幾個蛋糕,貸款堆得比人高!你還執著什麼完美?完美能當飯吃嗎?能交房租嗎?能讓那些催債的人閉嘴嗎?」他的反駁,帶著被逼到絕境的瘋狂,與她同樣的痛苦,卻以最傷人的方式爆發出來。
徹底決裂:情感與事業的雙重崩潰
「別說了!」葉晴猛地將手中的麵團狠狠摔在地上,麵粉飛濺,如同他們此刻破碎的關係,白茫茫一片,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形狀。「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這樣做!你玷污了我的甜點,你玷污了《原點》這個名字!」她緊緊握拳,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她感覺到一陣眩暈,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眼前的陳宇,曾經是她的夥伴,現在卻是將她推向深淵的罪魁禍首。
陳宇也被她的情緒嚇到,但更多的是無法壓抑的怒火。「玷污?是你的固執在玷污!是你的自以為是拖垮了這家店!我告訴你,我做的這些,就是為了讓店活下去!為了讓我們不至於血本無歸!」他往前一步,聲音裡充滿了絕望與憤怒,卻也帶著一絲破罐子破摔的決絕,「你以為你是誰?雷諾大師嗎?雷諾大師有集團支持,有錢有資源去堅持他的完美!你有什麼?!你只有一個搖搖欲墜的店,還有一個快要被你拖垮的合夥人!」
「搖搖欲墜?被拖垮?!」葉晴冷笑一聲,眼神中帶著一絲瘋狂的扭曲嘲諷。她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她對甜點「極致」的追求,就是對抗那些否定的唯一方式。那是她唯一能掌控、能做到完美,且無人能輕視的領域。甜點的「完美」不只是一種標準,更是她自我價值的體現,是她被否定後唯一能緊抓的證明,因此不容半點瑕疵,更不容打折。
她想起之前那些客人尖酸刻薄的評論——「這甜點看起來是挺美的,但這個價錢也太離譜了,是鑲了金子嗎?」「味道是還可以,但也沒有比連鎖店好多少,還賣這麼貴,根本不值得。」「這種吃一次就夠了,不如去買買別的。」這些話語,像一根根針,紮在她的心上,讓她更加堅信,只有做到無懈可擊的「完美」,才能堵住所有質疑的嘴,才能證明《原點》的價值。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不眠不休,都是為了回應這些冷漠的評價,證明自己的存在與才華。但現在,陳宇的「背叛」,卻是親手撕裂了她這份堅守,讓她過去的所有努力都化為笑柄。
「我告訴你,我做的甜點就是值這個價!這是我用命換來的!」葉晴的聲音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終於衝破眼眶,滑落臉龐。「我從來不打折,因為我的心血不打折!我的努力,我的驕傲,我的全部,都不打折!我不是你那些一百塊錢隨便就能買到的東西!我不是!我不是!」她指著陳宇的鼻子,聲線顫抖,臉上滿是憤怒、痛苦與徹底的崩潰,那是壓抑已久的不滿徹底爆發,將陳宇的質疑與童年的傷痕疊加在一起,將她逼到了臨界點。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剝開,赤裸裸地暴露在陳宇的嘲諷之下。
陳宇看著她漲紅的臉,淚流滿面卻依然眼神固執的模樣,心頭劇震。他從未見過葉晴如此失控,那份痛苦與絕望,遠超他所能想像。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道歉,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想說,他只是想讓店活下去,只是想讓她的才華不被埋沒,但此刻,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被她洶湧的情緒吞噬。他感到了巨大的挫敗,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好!好!你夠了!」陳宇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千瘡百孔,他的聲音透著一股絕望的疲憊,卻也帶著被激怒後的冷酷,「既然你這麼堅持你的『完美』,既然你覺得我背叛了你,那這家店,你自己看著辦吧!我、我也不奉陪了!」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轉身衝向門口,甩上店門,發出沉悶的聲響,那是他今日最後的壓抑。雨水拍打著傘面,像極了他此刻煩亂的心情。他沒有再看葉晴一眼,徑直走入雨中,背影顯得格外疲憊而疏離,將所有過往的情誼與合作,都拋在了身後。
崩潰邊緣:獨自面對現實的重量
店內,死寂的空氣彷彿凝固。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窗的聲音,以及葉晴劇烈起伏的胸膛。她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麵粉和破碎的麵團散落一地,如同她破碎的心。她緊緊抱住自己,指尖深陷於髮間,一聲壓抑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逐漸變成無法遏止的抽泣。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崩塌,夢想、信任、夥伴,所有她曾堅信不疑的一切,都在此刻化為碎片。她感覺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個空殼。
空曠的空間將她的孤單無限放大。她沒有開燈,只任由微弱的櫥窗燈光映照在她臉上,讓她的輪廓顯得模糊而脆弱。直到夜幕低垂,店裡只剩下她一人,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來自銀行的簡訊、催款的電話,如同一道道催命符,將她從情感的泥沼中拉回殘酷的現實。
「葉小姐,您本月的店面租金已逾期三天,請儘快繳納,否則將依合約加收滯納金。」
「葉小姐,您本店的材料供應款項已累積至新台幣25萬元,若不於下週前支付,將停止供應所有原物料。」
還有那筆為裝修店鋪和購置設備而申請的銀行貸款,每個月的還款通知,在夜深人靜時,成了最令人窒息的夢魘。陳宇掌管著店內的財務,這些冰冷的數字,葉晴從未真正去面對過。她只知道店裡生意不好,但從未意識到,虧損已經到了如此觸目驚心的地步。數字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她越勒越緊。沒有陳宇,她就像一個失去了方向的船長,被丟進了波濤洶湧的大海,面對著前所未有的巨浪。
她緩緩爬起身,走到櫥窗前,抬手輕撫著冰冷的玻璃,指尖停留在那個完美的草莓千層蛋糕上。那完美的層次,細膩的奶油,鮮紅的草莓,是她無數個日夜的心血。它們在她眼中,是無價的藝術品,但在外界看來,卻不過是高價的甜點,甚至是「盤子的象徵」。而此刻,就連這些「藝術品」,也無法替她支付一分一毫的現實壓力。
「我錯了嗎?」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這句話,卻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動搖。她從未質疑過自己的堅持,從未懷疑過「完美」的價值。但今日陳宇的怒吼,以及眼前堆積如山的債務,都像潮水般將她淹沒,讓她對自己存在的價值產生了懷疑。
這份對「完美」的近乎病態的執著,是她對抗過去,證明自身價值的唯一武器。如果連甜點的「完美」都必須妥協,甚至要放棄這一切,那麼她葉晴,還剩下什麼?她能用什麼,來證明自己不是那個永遠不夠好、不值得被愛的「葉晴」?她疲憊地閉上眼睛,感受著濕冷的空氣,心頭的痛楚,像是被撕裂般,找不到任何癒合的可能。
放棄嗎?放棄這間店,放棄她從小到大、用盡一切力氣才抓住的「完美」?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盤旋,像一片揮之不去的烏雲。她感覺自己站在懸崖邊緣,只要輕輕一推,就能墜入無底深淵,從此擺脫這份沉重的執念和不堪的現實。甜點刀,曾經是她最親密的夥伴,此刻卻像一座冰冷的枷鎖,將她牢牢困住。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能力繼續下去。那份壓在心口的絕望,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仿佛連生命都將被這重壓所吞噬。